凌晨一点十七分。
病房里的灯调到了最暗,只在墙角留了一盏夜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
林薇睡着了,呼吸很轻,偶尔会皱一下眉头,像在做不太好的梦。
她的一只手搭在小腹上,无意识地护着那个还感觉不到存在的生命。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睡。
护士一小时前来过,检查了出血情况,说“暂时稳住了,但还要观察”。
那几个字说得轻巧,却让我在接下来的六十分钟里,盯着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一遍遍数她的呼吸。
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日记里的那些话,还有她哭到发抖的肩膀。
三年来她独自往返医院的那些日子,我是怎么错过的?
我仔细回想,确实有过征兆。
她有时会说今天好累,会推掉周末约会说要补觉,会在深夜突然醒来去阳台站很久。
但每一次,我都用工作忙、压力大、情绪周期这些理由解释过去了。
原来不是。
原来所有我以为的正常,都是她在粉饰太平。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消息:
“陈总,演示用的PPT最后版本已发您邮箱,技术团队明早九点最后彩排。”
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下午两点,董事会演示。
我该在公司的会议室里,面对十几个高层和投资人,讲天眼系统如何改变行业。
而不是坐在这里,守着前妻和一颗随时可能消失的孕囊。
但我走不开。
不是责任,不是义务,是……不敢走。
怕我一转身,她就又出血了。怕我一离开,那个孩子就没了。
怕很多我无法控制的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林薇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立刻站起来,俯身看她:“怎么了?疼?”
她眼睛没睁开,迷迷糊糊地摇头:“没事……做梦。”
“梦到什么?”
“梦到……孩子出生了。”她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模糊。
“长得像你,眼睛很大,哭起来声音特别响。”
我心脏抽了一下。
“然后呢?”
“然后你抱着他,对我笑。”她终于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我,眼神还有点涣散。
“你说辛苦了,就像电视剧里那样。”
“那不是梦。”我说,“如果真的生下来,我会那么说。”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苦笑:“陈默,你说谎的时候,睫毛会轻轻抖一下。”
我一愣。
“你自己不知道吧?”她抬手,手指在空中虚虚地点了点。
“大学时我就发现了,每次你不想说实话但又不想让我难过的时候,就会这样。”
我下意识想摸眼睛,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所以刚才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问。
“真的。”我说,“但我也确实在害怕。”
“怕什么?”
“怕孩子保不住,怕你身体扛不住,怕就算生下来了,我们也回不去了。”我一口气说完,像卸下什么重担。
“怕很多事。”
她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轻声说:“我也怕。”
“怕什么?”
“怕你只是因为责任才留下,怕等孩子出生后,你会后悔,怕有一天你看着我,眼神里只剩下怜悯。”她的手指绞着被单,“陈默,怜悯比恨更伤人。”
我重新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很凉。
“我不恨你了。”我说,“至少,现在不恨了。”
“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诚实地摇头,“可能有点生气,气你不告诉我,可能有点难过,难过你这三年一个人扛了那么多,也可能……还有点别的。”
“别的什么?”
“说不清。”我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试图焐热。
“就像看到你躺在病床上,我会心疼。”
“看到你哭,我会难受。”
“听到孩子可能保不住,我会慌。”
“这些感觉混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夜灯的光在她眼睛里映出两点微弱的亮,像夜海里的航标灯。
“陈默,”她忽然说,“如果这次孩子保住了,我们……”
她停住了,没说完。
“我们什么?”我问。
“我们能不能……慢慢来?”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过。
“不急着复婚,不急着回到以前,就像重新认识一次,从朋友开始,慢慢看还能不能……走到一起。”
“好。”我说。
“真的?”
“真的。”我点头,“但有一点。”
“什么?”
“如果你再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会真的生气。”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很浅的笑,但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好。”她说,“我答应你。”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聊孩子如果出生叫什么名字,聊要准备什么东西,聊到时候谁来照顾月子。
这些话题本该在充满期待的孕期里讨论,现在却带着一种悲壮的味道,像在悬崖边种花。
两点半,护士又来查房。
出血完全止住了,孕酮针起了作用。
护士说这是个好兆头,如果明天上午B超检查孕囊有长大,就可以考虑转普通病房。
护士走后,林薇终于有了一点精神。
“你明天是不是有重要的事?”她问。
“下午有个项目演示。”
“那你去吧。”她说,“我这边没事了。”
“等你上午检查完再说。”
她没坚持,只是看着我:“陈默,工作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不用因为我……”
“不只是因为你。”我打断她,“孩子也是我的,我有责任在这里。”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后半夜她睡得很沉。
我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脑子里一会儿是演示流程,一会儿是B超图像,一会儿是她日记里的字句。
混沌的梦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哭,分不清是婴儿,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在图书馆帮我捡笔记本的姑娘。
早上六点,天还没完全亮。
我轻手轻脚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一脸疲惫,但眼神还算清明。
回病房时,林薇已经醒了,正看着窗外发愣。
“想什么呢?”我问。
“想今天早餐吃什么。”她转过头,脸色比昨晚好一些。
“医院的白粥太难喝了。”
“想吃什么?我去买。”
“生煎。”她说,“要底脆皮薄的那种。”
“医生说你得吃清淡的。”
“就吃两个。”她竖起两根手指,眼睛里有种久违的狡黠,“偷着吃,不让医生知道。”
我忍不住笑了。
这是离婚以来,我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好,我去买。”
出门前,我把手机充上电,告诉她有事打护士站电话。
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清晨的医院门口已经有早点摊出摊了。
我找到一家卖生煎的老字号,排队买了四两,又买了豆浆和小米粥。
往回走时,手机响了。
是周明。
“陈默,你前妻情况怎么样?”
“昨晚出血止住了,今天上午做B超。”
“我联系了仁济那边的主任,他答应亲自看B超。”周明说。
“另外,我建议你带她来我们这儿做个全面检查,有些指标仁济可能没查那么细。”
“好,等她稳定一点就转院。”
“还有件事。”周明顿了顿。
“你前妻当年在我们这儿治疗时,留下过一份生物样本,卵子冷冻前的筛选细胞。”
“按照规定,我们要定期销毁,但昨天整理档案时发现,那份样本在三年前被申请调阅过。”
我停下脚步:“谁调的?”
“手续上是她自己签的字,说是用于后续研究同意,但调阅方是一家叫涅槃生物科技’的公司。”
周明的语气严肃起来:“陈默,这家公司背景不太干净,国际上有些争议,涉及非法基因数据收集,你前妻怎么会跟他们有牵扯?”
我的血液好像瞬间凉了。
涅槃。
林薇的日记里没提过这个名字。
她只写了张浩,写了背叛,写了愧疚,但从来没提过什么生物科技公司。
“我不知道。”我说,声音有点干,“她没说过。”
“你最好问问。”周明说,“如果是正常的科研合作倒没什么,但我查了一下,涅槃那个时间段根本没有注册在案的相关研究,样本调走后就再没归还记录,这不合规。”“样本能用来做什么?”
“理论上,可以做很多事。”周明的声音压低了。
“基因测序、遗传分析,甚至……如果技术够先进,可以反推供体的一些生理特征,当然,这只是理论。”
我握紧了手机,塑料袋里的生煎烫得手心生疼。
“谢谢,周明,这事你先别声张。”
“我明白。”他说,“但你得抓紧,如果涅槃真的在做什么不合规的事,你前妻可能会有麻烦。”
挂断电话,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有焦急的家属,有蹒跚的病人,有刚下夜班的医生护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难关。
而我刚刚得知,我前妻的故事,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回到病房时,林薇已经坐起来了,正小口喝着护士送来的白粥。
看到我手里的生煎,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买啦?”
“嗯。”我把袋子递过去,“说好了,只吃两个。”
她打开袋子,生煎的香气飘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我看着她小口咬生煎的样子,突然不知道该不该问涅槃的事。
她现在这个状态,能承受更多坏消息吗?
但周明说得对,如果真有隐患,越早弄清楚越好。
“林薇,”等她吃完,我开口,“有件事想问你。”
“嗯?”她擦着嘴,心情看起来不错。
“你当年在医院冷冻卵子的时候,有没有签过什么文件,允许别人使用你的样本做研究?”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你……怎么知道?”她放下纸巾,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周明告诉我的,他说有家叫涅槃的公司调阅过你的样本。”
她的脸色一点点变白。
“那家公司……”她声音发颤,“他们找过我好几次,说我的病例很特殊,想用来做医学研究,帮助更多人。”
“他们说会匿名处理,不会泄露隐私。”
“我……我当时觉得,反正卵子可能也用不上了,如果能帮到别人,也好……”
“他们有没有让你签别的文件?或者,有没有提过别的条件?”
她咬着嘴唇,眼神闪躲。
“林薇。”我叫她名字,“告诉我实话。”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们……他们给过我钱。”她说得很轻,几乎听不见。
“不多,五万块,说是研究补贴。”
“但条件是……要定期提供我和我丈夫的健康数据。”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什么健康数据?”
“体检报告,血常规,还有……”她闭上眼睛,“还有你的精液分析报告。”
“他们说需要对照数据,才能研究清楚卵巢早衰的成因。”
我终于明白了。
难怪她会偷偷拿走我的精子样本。
难怪她会同意让张浩窃取技术资料。
涅槃给的钱,加上张浩给的钱,足够她支付昂贵的治疗费用,甚至可能逆转病情。
她不是在背叛。
她是在绝望中,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哪怕那些稻草,会把她拖进更深的泥潭。
“陈默。”
她睁开眼睛,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答应他们,但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了,治疗要钱,试管要钱,每一次失败都要重新花钱。”
“我不想一直用你的钱,我不想变成一个无底洞……”
“所以你拿我的技术资料去换钱?”我的声音冷下来,“用我的职业生涯,换你的生育机会?”
“不是的!”她拼命摇头,“张浩那边,一开始我真的只想拿一点钱。是后来……后来他威胁我,我才越陷越深。但涅槃那边,我真的以为只是做研究,我以为那些数据不会对你有影响……”
“你以为?”我站起来,控制不住地提高音量。
“林薇,那是我的生物信息,我的健康数据!你怎么能随便给别人?”
她哭得更凶了,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骂她没用。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涅槃到底拿那些数据做了什么。
“涅槃的人,最近联系过你吗?”我问。
她摇头:“最后一次是半年前,他们说要做一个跟踪调查,问了一些问题,就再没找过我。”
“什么问题?”
“问我最近有没有怀孕计划,问我丈夫工作有没有变动……”
她突然停住,眼睛睁大,“他们还问过天眼系统的进展,我当时以为只是闲聊,就没多想……”
我感觉后背发凉。
如果涅槃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如果林薇的病情,只是一个接近我的借口。
如果张浩的出现,甚至可能都不是偶然。
那么这一切,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而我,已经一脚踏进去了。
手机响了。
是公司打来的。
“陈总,您什么时候到?技术团队都等着您彩排呢。”
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二十。
“我尽快。”我说完挂断,转向林薇。
“上午检查完,我送你去周明那边,涅槃的事,你先别跟任何人说,包括你妈。”
她点头。
“陈默,”她在我转身时叫住我。
“如果……如果我真的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你可以不管我的,真的。”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十年,恨了一个月,现在又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的女人。
“我管。”我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孩子,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们再慢慢算账。”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