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会议开到下午两点。
我坐在会议室长桌尽头,听着测试组汇报最后的压力测试数据。
数字在屏幕上跳动,一切正常,完美得像个谎言。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
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代码优化点,但页边空白处,不知什么时候写满了“AMH 0.8”“孕囊偏低”“绝对卧床”这些词。
“陈总?”
项目经理小王的声音把我拉回来。
“架构优化这部分,您看还有没有需要调整的?”
我扫了一眼投影:“缓存策略再细化一层,防止瞬时高并发击穿,其他没问题。”
“好。”小王记下,“那演示流程……”
“按昨天定的来。”我合上笔记本,“散会。”
回到办公室,我关上门。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
我站在光亮的那半边,打开手机,搜索AMH 0.5 自然怀孕。
弹出来的页面大多是医疗广告,夹杂着几个备孕论坛的帖子。
我点开一个三年前的帖子,楼主叫等风来的薇薇,发帖时间凌晨两点:
“AMH0.8,促排三次失败。”
“今天一个人去医院,医生说再试两次不行就建议试管。”
“坐在医院走廊哭了半小时,不敢告诉老公。”
“他最近项目压力大,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负担。”
帖子下面有十几条回复,大多是鼓励。
楼主在最后一条回复里写:“谢谢大家,决定再试一次,希望下次来报喜。”
时间停在三个月后,没有更新。
我关掉页面,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很久,最终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
大学同学周明,现在在瑞金医院生殖中心。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
“稀客啊陈默。”周明的声音带着笑意,“听说你最近风生水起,怎么想起我了?”
“咨询点事。”我开门见山,“AMH 0.5,自然怀孕,孕早期出血,保胎成功率大概多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什么情况?”周明声音严肃起来。
“一个朋友。”
“女朋友?”
“前妻。”
更长的沉默。
我听见周明那边有关门的声音,应该是走到了安静的地方。
“陈默,你前妻是不是叫林薇?”他问。
我愣住:“你怎么知道?”
“她在我这儿看过病。”周明叹了口气,“三年前,当时AMH 0.8,我给的方案是尽快试管,但她只促排了几个月就消失了,再没来过。”
“为什么?”
“不知道。”周明顿了顿。
“但我记得她最后一次来,情绪很不好,我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事,她摇头,说医生,如果我自然怀上了,孩子会健康吗?”
“我告诉她概率问题,她听完就走了,再没回来。”
我握紧手机:“她现在怀孕了,八周,出血住院。”
“仁济?”
“你怎么又知道?”
“因为AMH低到0.5还自然怀孕的病例,全上海今年登记在册的不超过十例,仁济上个月报上来一例,我留意过。”
周明声音低沉,“陈默,你前妻这个情况,能怀上确实是奇迹,但保胎会非常艰难,要有心理准备。”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大出血,切除子宫。”周明说得直接。“当然这是极端情况。”
“但你要知道,卵巢功能不全往往伴随子宫内膜问题,加上她情绪肯定不稳定……我建议你转院到我们这儿,我有团队专门处理高危妊娠。”
“我问问她。”
“尽快。”周明说,“另外,陈默……”
“嗯?”
“你前妻当年治疗时,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告诉丈夫,她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周明顿了顿,“她说:‘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生活,我不能连孩子都给不了他。’”
电话挂断后,我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
窗外,陆家嘴的楼群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个城市永远在向上生长,而我坐在这间能俯瞰黄浦江的办公室里,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得可笑。
我给助理发了条消息:“下午所有安排取消。”
然后拿起车钥匙,出门。
没有去医院,我先回了家。
那个已经空了一个多月的房子。
保洁打扫得很彻底,地板光可鉴人,家具一尘不染,像样板间。
空气里有柠檬清洁剂的味道,盖掉了林薇常用的茉莉花香。
我走进卧室,打开她的衣柜。
衣服已经搬空了,只剩下几个防尘袋挂在角落。
我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空荡荡的,只有几张过期面膜和一支用完了的护手霜。
首饰盒还在,我打开,里面只剩下我送她的那条珍珠项链,孤零零地躺在丝绒上。
张浩送的那些,她真的还回去了。
我在房间中央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书房。
书架顶层的那个铁盒子还在,我昨天放回去的。
我拿下来,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打开。
昨天只看了一封信。
今天我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摊在地板上。
电影票根,从2014年到2022年,每张后面都写着日期和简短的话:
“今天他哭了,因为电影里的狗死了。”“他说爆米花太甜,但还是吃完了。”
“第三次看这部,他居然还记得台词。”
旅游门票,厦门、重庆、西安、日本……我们确实去过不少地方。
每张门票都夹着一张拍立得,照片上的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素描本,是我大学时给她画的。
翻到最后一页,是她的睡颜,日期是我们结婚前一天。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明天就要嫁给你了,睡不着,偷偷起来看你画画,你都不知道。”
最后是一本厚厚的日记,粉色封面,带锁。
锁已经坏了,轻轻一掰就开。
我翻开第一页。
日期是2013年9月,我们刚认识不久。
“今天在图书馆遇到一个学长,笔记本掉了都不知道,好傻,但傻得可爱,帮他捡起来,手碰到了,心跳好快。”
我一页页翻下去。
那些我不知道的事,那些她没说过的话,密密麻麻地填满了纸张。
2015年,我创业失败:“默默今天喝醉了,抱着我说对不起,傻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们一起还债,一起重新开始。”
2017年,我们买房子:“签合同的时候手都在抖,默默说这是我们的家,要在这里生两个孩子,养一只狗,我相信他。”
2019年,她第一次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卵巢功能不好,可能很难怀孕,不敢告诉默默,他那么喜欢孩子。”
2020年,开始治疗:“打针好疼,但想到以后能有个像他的孩子,就忍住了,默默问我最近怎么老往医院跑,我说单位体检。”
2021年,第三次促排失败:“又是白板,躲在厕所哭了半小时,出来还要对他笑,他说没关系,顺其自然,他不知道,我没有时间顺其自然了。”
2022年,张浩出现:“今天收到一条好友申请,是张浩,他说大学时就喜欢我,现在还是,我拒绝了,但他一直发消息,默默在加班,家里好安静。”
2022年12月,她收下第一条项链:“我知道不该收,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累,为什么别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的一切,我要这么辛苦?”
2023年3月,第一次给张浩资料:“今天把默默带回家的一份文件拍了照,手一直在抖,张浩说没事,只是参考,我在骗谁呢?”
最后一篇日记,日期是两个月前,我们摊牌的前一周:
“今天去复查,AMH又降了,医生说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默默最近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对我很好,好得让我想哭。”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一切,会不会恨死我?也许我该告诉他,告诉他我快要不能生孩子了,告诉他我有多害怕失去他。”
“但我说不出口,我只能抱着他,在他睡着的时候小声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
日记到这里结束。
后面是空白页。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书架,日记本摊在膝盖上。阳
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那些细小的颗粒在光柱里旋转、上升、消散,像时间本身。
手机震了,是医院护士站的号码。
我接起来。
“陈先生吗?您太太……前太太刚才情绪有点激动,吵着要出院,我们劝不住,您能不能过来一趟?”
“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我把日记本合上,放回铁盒。所有东西一件件收好,铁盒盖紧,放回书架顶层。
走出家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客厅,空荡荡的餐桌,空荡荡的沙发。
这里曾经充满两个人的气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个藏在铁盒里过于沉重的真相。
电梯下行时,我看着镜面门里的自己。
眼睛红了,但我没哭。
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累。
开车去医院,晚高峰刚开始。
高架堵得水泄不通,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
我跟着车流缓慢移动,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日记里的句子:
“他不知道,我没有时间顺其自然了。”
“我只能抱着他,在他睡着的时候小声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
原来那些深夜她翻身靠过来,那些含糊的梦话,那些无缘无故的眼泪,都不是偶然。
她在告别。
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向一个注定要失去的未来告别。
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住院部灯火通明,电梯里挤满了送晚饭的家属。
我上到七楼,护士看见我,明显松了口气。
“在病房,一直哭,不肯吃药。”
我点头,走到观察室门口。
门关着,但能听见里面压抑的哭声。
我推门进去。
林薇坐在床上,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
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受伤的小动物。
床头柜上的晚饭一口没动,药片和水杯原封不动。
“为什么不吃饭?”我问。
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全是泪痕。
“陈默,”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我心脏猛地一缩:“医生说的?”
“我刚又出血了。”她掀开被子,病号裤上确实有一小片暗红色的血迹。
“护士说如果今晚止不住,就要紧急手术。”
我走到床边,按下呼叫铃。
护士很快进来,检查了一下,表情严肃:“出血量不大,但还在出,我喊医生。”
医生来后,重新做了检查,调整了用药。“如果凌晨两点还止不住,就必须手术了。”
她说得很直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护士离开后,病房里重新陷入寂静。
林薇靠在床头,眼睛盯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流。
我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在发抖。
“陈默,”她轻声说,“如果孩子没了,我们就真的两清了,对吧?”
“别说傻话。”
“不是傻话。”她转头看我,眼神空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孩子也许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让我用失去它,来偿还我欠你的一切。”
“你不欠我什么。”我说。
“我欠。”她的眼泪掉得更凶,“我欠你十年真心,欠你毫无保留的信任,欠你一个完整的家。”
“陈默,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遇见你,最糟糕的事,是把你弄丢了。”
我握紧她的手,说不出来话。
“如果孩子能保住,”她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小,“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等它出生后,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合适的人,想再婚,不用考虑我。”
她咬着嘴唇,“我会搬走,不打扰你的新生活,你可以经常来看孩子,但不用对我负责。”
“我们就当……就当是共同抚养孩子的合作伙伴。”
她说这话时,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种认命般的平静,比任何哭喊都让人难受。
“林薇,”我叫她名字,“我下午回了一趟家,看了你的日记。”
她愣住,眼睛慢慢睁大。
“三年前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陪我一起绝望吗?”
“陈默,你知道我每次打促排针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如果这次又失败了,我该怎么面对你。”
“你在外面那么拼,那么累,回到家还要面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妻子……”
“我不在乎。”我说。
“我在乎!”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在乎啊!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不想看到你失望的眼神,不想有一天你因为这个离开我!”
“所以我宁可先离开,宁可让你恨我,也不想让你可怜我!”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在抖。
我把她搂进怀里。
她很瘦,肩膀硌得我胸口疼。
她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把脸埋在我肩上,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她反复说着这三个字,“默默,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背,“我知道。”
窗外,夜色渐深。
远处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倒置的星河。
而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我们相拥着,像两个在暴风雨中迷路的人,终于找到彼此。
但暴风雨还没过去。
孩子能不能保住,未知。
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未知。
未来会怎样,未知。
唯一确定的是,此时此刻,我们在一起。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