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惨白冰凉的手,从暗红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
手指细长,指甲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它轻轻搭在了梳子上,恰好覆在苏挽挽颤抖的手指上方。
彻骨的寒意瞬间沿着指尖窜遍全身,像被冰锥刺穿。
苏挽挽僵着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能感觉到,那东西似乎在透过接触,细细地打量她。
空洞的眼眶对着她的眼睛,僵硬的嘴角那个诡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点。
时间被拉长成难以忍受的细丝。
然后,那只手捏住了梳子,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苏挽挽指间抽离。
苏挽挽的手还保持着递出的姿势,手指蜷缩着。
红衣女人直起身,拿着梳子,又恢复了那种缓慢僵硬的姿态,转过身,面向床榻。
她没有再看苏挽挽,也没有再梳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梳子,湿漉漉的背影对着月洞门,像一尊被遗忘的旧瓷像。
苏挽挽回不过神,赤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腿脚发软。
内室里,白景轩的呼吸声依旧平稳,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苏挽挽身后的外间通往廊下的门边炸响!
苏挽挽吓得心脏骤停,猛地回头。
只见原本该和她一起值夜,但因为偷懒一直躲在隔壁小耳房打盹的丫鬟秋菊,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披头散发地站在门边,一手死死捂着嘴,一手指着内室的方向,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脸上血色全无,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看见了!
她肯定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至少,她看见了苏挽挽对着空无一物的内室门槛递出梳子,还低声说话!
秋菊的尖叫撕破了听松院死寂的夜。
几乎同时,内室里,床上的白景轩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锐利深邃的眼睛,即使在初醒的蒙眬中,也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警惕和冷光。
他几乎在睁眼的瞬间就扫视了室内,目光先落在床前静止的红衣背影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然后,视线穿透月洞门,精准地锁定了外间门口瑟瑟发抖的秋菊,以及僵在门边的苏挽挽。
“何事喧哗?”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刚醒的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秋菊被这声音一激,更是魂飞魄散,指着内室,语无伦次。
“鬼……有鬼!梳头……红衣服……她、她跟鬼说话!”
她惊恐的目光在苏挽挽和内室之间来回乱跳,最后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院外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显然是被惊动的护院和婆子。
苏挽挽脑子嗡嗡作响,她知道,完了。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白景轩已经掀被起身,随手抓起搭在床边的墨色绸面睡袍披上,系带的动作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他看也没看床前那抹红影,径直穿过它。
那红影在他经过时,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倏地变淡消失了。
走到了外间。
他的目光先扫过晕厥的秋菊,然后落在苏挽挽身上。
苏挽挽立刻深深低下头,屈膝行礼,声音努力维持平稳,却还是泄出一丝颤音。
“惊、惊扰爷安歇了,奴婢该死。”
白景轩没叫她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身量很高,即使穿着睡袍,也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严和淡淡的血腥煞气。
那煞气靠近了,苏挽挽感觉更明显,甚至压过了刚才沾染的阴冷。
“你,”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刚才在做什么?”
苏挽挽头皮发麻,飞快地转着念头。
否认?
秋菊看见了,还是承认见鬼?
那她立刻就会被打成妖言惑众的疯子或妖孽。
“回爷的话,”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茫然无辜。
“奴婢听见内室似乎有东西掉落的声音,怕是爷碰倒了什么,就……就进去看看。瞧见地上有把旧梳子,捡了起来。”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补充,“秋菊姐姐可能是睡迷糊了,做了噩梦,看岔了……”
“旧梳子?”白景轩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内室光洁的地面,那里现在空无一物。
“梳子呢?”
“奴婢……捡起来,放在那边的矮柜上了。”苏挽挽指向内室一个角落,那里确实有个矮柜,上面空空如也。
她只能赌,赌那梳子本身也不寻常,或许会自己回去,或者白景轩根本不会深究。
白景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未置可否。
这时,管事李嬷嬷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急匆匆赶了进来,看到晕倒的秋菊和跪着的苏挽挽,还有披衣而立的九爷,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请罪。
“把这个晕了的抬出去,弄醒问问怎么回事。”白景轩语气平淡,却带着寒意。
“至于你。”他又看向苏挽挽,“倒是有几分胆色。”
“李嬷嬷,从明日起,调她到书房伺候笔墨。”
李嬷嬷一愣,书房伺候那可是近身又体面的差事,比粗使丫鬟强了不知多少,这苏挽挽才来几天?还闹出夜半惊叫的事……但她不敢质疑,连忙应下。
苏挽挽也愣住了,心头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沉沉下坠的冰冷。
调到书房?离他更近?这绝不是奖赏,这是试探,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
这位九爷,根本不信她看岔了的说辞。
“都下去吧。”白景轩挥挥手,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身走回内室,月洞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所有视线。
苏挽挽被李嬷嬷拉起来,带出听松院。
离开那扇黑漆大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夜色中的听松院,屋檐廊角在月光下投出森然的影子,那些古树的枝叶在微风里晃动,像是无数窃窃私语的手掌。
而主屋窗户里,昏黄的灯光依然亮着。
她知道,那把消失的梳子,那个红衣女人,还有床上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秋菊被吓病了好几日,醒来后对那晚的事语焉不详,只说自己做了噩梦,被李嬷嬷训斥一番,调去了浆洗房,再不敢提听松院半个字。
下人间关于挽丫头撞鬼反而得了青眼的窃窃私语,在管事的弹压下也渐渐平息。
苏挽挽正式到了书房当差。
工作并不繁重,主要是整理文件、擦拭桌椅、添墨换水。
白景轩在的时候,她就垂手侍立一旁,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白景轩似乎很忙,白天大多不在府中,即便在书房,也是处理公务或见一些穿着军装的人,神情冷峻,话不多。
他再没提过那晚的事,仿佛真的忘记了。
但苏挽挽能感觉到,那双锐利的眼睛,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和探究。
她更加谨小慎微,低着头,不多看,不多听,不多说。
只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每当她靠近白景轩,哪怕只是递一杯茶,那种混杂着血腥煞气与阴冷死气的复杂感觉就会格外明显。
那死气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他周身,虽然很淡,却挥之不去。
而那红衣女人,再未像那夜般清晰地出现。
但苏挽挽总能在书房或听松院的某些角落,捕捉到一丝残留的痕迹,或是眼角余光瞥见一抹迅速消散的暗红。
这天下午,白景轩不在。
苏挽挽照例打扫书房。
书房很大,三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摆满了线装书和文件匣,另一面是窗户,窗外对着后院一丛竹子。
书桌是宽大的红木案,收拾得很整洁。
她擦拭着书桌,动作轻柔。
当擦到书桌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雕花饰板时,她的手指无意中按到了一处微微松动的地方。
“咔哒——”
一声轻响。
一块饰板弹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一个狭窄的暗格。
苏挽挽吓了一跳,连忙想把它推回去。
但暗格里有东西,她这一动,一个用丝绢包裹着的扁平小物件被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丝绢散开。
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民国初年流行衣裙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株梨花树下,巧笑嫣然,眉眼温柔。
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仪态端庄,看得出出身不俗。
苏挽挽的呼吸猛然屏住。
这张脸……虽然照片上的女子笑容明媚,衣着光鲜,与那夜惨白诡异的样子截然不同。
但那双眼睛的轮廓,那柳叶眉的弧度……
与那趴在白景轩床头梳头的红衣女鬼,至少有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