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里,混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林沉舟推开三楼病房的门时,看见小李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
心电监护仪的线条跳得很微弱,每一声都像是最后的倒计时。
值班医生是个戴圆眼镜的年轻人,看见林沉舟进来,摇了摇头。
“李巡捕的体温一直上不来,现在是三十五度二,还在降。”医生压低声音。
“更奇怪的是血检结果,血液里有大量未知代谢物,显微镜下能看到……黑色丝状物,像头发,但会动。”
林沉舟走到床边。
小李的脸色灰败,嘴唇发紫,脖子上的指印已经变成了深黑色,边缘开始溃烂,流出脓血。
他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剧烈转动,像是在做噩梦。
“他一直在说梦话。”护士小声说,“什么她们在叫我、电台开了、好冷……”
林沉舟握住小李的手。
那只手冰凉,指甲盖变成了青黑色。
“小李,听得到吗?我是林哥。”
小李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林哥……镜子……镜子裂了……”
“什么镜子?”
“播音室的……隔音窗……”小李断断续续,“火灾那晚……我看见……窗外有人……金发……鹰钩鼻……他在笑……”
金发,鹰钩鼻。
是马丁。
小李的梦境连接到了十年前火灾现场的记忆碎片。
他通过鬼魂的触碰,看到了她们死前看到的画面。
“他还说什么了?”林沉舟问医生。
“还说发夹、蝴蝶结、不能烧……”
医生困惑地皱眉:“我们给他用了镇静剂,但效果不大。”
“林警官,他这情况……不像普通的伤病。”
是不像。
这是邪术的反噬。
林沉舟从怀里掏出小梅的发夹。
离开仓库前,他把七件遗物都带上了。
粉色蝴蝶结已经褪色发脆,但握在手里时,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像余温。
他把发夹放在小李手心。
奇迹发生了。
小李的手指突然收紧,死死攥住发夹。
溃烂的脖子开始渗出黑色液体,那些液体滴在床单上,瞬间蒸发成黑烟。
心电监护仪的曲线剧烈波动,然后……稳定了。
体温计的读数开始缓慢回升:三十五度三、三十五度五、三十六度……
医生和护士目瞪口呆。
小李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是正常的黑色,但眼底深处,有一点点幽绿的光在闪烁,像遥远星辰。
“林哥。”他开口,声音依然虚弱,但清晰,“我看见了……全部。”
“你看见什么了?”
“七个人的记忆。”小李的眼神空洞。
“苏晚晴发现马丁和日本商社的合同,藏在唱片封套里。”
“老陈写了揭露报道,准备在当晚直播。”
“其他人都在帮忙……她们不知道,技术员李国栋被收买了,在设备上做了手脚。”
他顿了顿,呼吸急促:“火灾是计划好的,但马丁没想到会有七个人加班。”
“本来那天是设备检修日,不该有人。”
“可苏晚晴坚持要直播那篇报道,把其他六个人也叫来了。”
“所以马丁临时锁门,放火?”林沉舟问。
小李点头,眼泪流下来:“小梅才二十岁……那天是她生日……她本来要请假去和男朋友看电影的……是苏晚晴说播完这期,姐请你吃大餐,她才留下的……”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监护仪的嘀嗒声。
窗外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
林沉舟走到窗边,往下看。
医院门口停了三辆黑色轿车,下来七八个穿西装的男人,有华人也有外国人,个个腰板笔直,手插在口袋里,那是持枪的姿势。
马丁的人来了。
“医生,有后门吗?”林沉舟转身。
“有,但……”医生脸色发白,“那些人是谁?”
“要灭口的人。”林沉舟扶起小李,“帮我一把,快。”
两人架着小李冲出病房,沿走廊跑到尽头的楼梯。
下到二楼时,已经能听见楼下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和呵斥声。
“三楼!那个病房!”
他们躲进二楼的器械室。
林沉舟从门缝往外看,三个持枪的男人冲上三楼,动作训练有素,不是普通打手,是雇佣兵!
“不能待在这儿。”小李突然说,“林哥,去广播电台。”
“什么?”
“现在的广播电台,在南京路新楼。”
小李的眼神很清醒。
“但旧设备还在仓库。”
“苏晚晴说……她们最后一点魂力,能再开一次直播,让全上海都听见。”
“听见什么?”
“真相。”小李握紧发夹,“还有……我们的选择。”
林沉舟明白了。
七件遗物是钥匙,能短暂打开通往往生电台的通道。
但需要活人做导体,需要极大的能量。
恐惧、愤怒、痛苦,或者……生命。
“你不行。”林沉舟断然拒绝,“你现在的状态……”
“我已经被标记了。”小李苦笑,拉开衣领,脖子上的溃烂在扩散,黑线像蛛网一样延伸到锁骨。
“就算活下来,也活不久。”
“林哥,让我做点有用的事。”
走廊里传来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
没有时间争论了。
林沉舟架着小李从后门溜出医院,拦了辆路过的黄包车:“南京路,广播电台大楼,最快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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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上午十点。
上海广播电台大楼是座五层的西式建筑,门口有持枪警卫。
林沉舟亮出巡捕房证件,说是调查案件,带着小李硬闯进去。
播音室在三楼。
巨大的玻璃隔音窗,红木播音台,麦克风上裹着绒布。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试音,看见他们闯进来,愣住了。
“你们是谁?这里不能……”
林沉舟掏出手枪:“出去,封锁这一层,任何人不得上来。”
男人脸色煞白,连滚爬爬跑了出去。
小李已经瘫坐在播音台前的椅子上。
他脸色更差了,嘴唇完全变黑,但眼睛里的绿光越来越亮。
七件遗物被他摆在播音台上:镯子、钢笔、怀表、发卡、眼镜、记者证、发夹。
它们开始共鸣。
发出同频率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林哥,打开所有设备。”小李指着控制台,“调频到……九百千赫,那是她们生前用的频率。”
林沉舟照做。
电子管预热发出橘红色的光,仪表盘的指针跳动。
扬声器里传出滋滋的电流声。
然后,一个熟悉的女声出现了:
“测试,测试。”
“听众朋友们好,这里是【晚晴夜话】特别节目,我是主播苏晚晴。”
声音不是从扬声器里传出的。
是从小李嘴里传出的。
他的嘴在动,但发出的完全是苏晚晴的声音,连语气、停顿、呼吸的节奏都一模一样。
他的眼睛完全变成了幽绿色,像两团鬼火。
“今天,我们为您带来一场特别的直播。”
小李……或者说苏晚晴……
对着麦克风说:
“这是关于十年前的一场火灾,七个冤魂,和一个隐藏了十年的凶手。”
控制台上的红灯亮了。
那是正在直播的指示灯。
此时此刻,整个上海所有调频到九百千赫的收音机,都会听到这个声音。
租界的、华界的、富贵人家的落地收音机、穷苦人家的矿石收音机,只要开着,只要调到这个频率。
都会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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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局副局长办公室。
约翰·马丁正在签署文件,桌上的收音机突然自己打开了。
“……凶手名叫约翰·马丁,现任公共租界工部局副局长,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五日晚,他为掩盖与日本三井商社的军火走私交易,纵火烧毁广播大楼,导致七名播音员死亡。”
马丁的手僵住了。
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收音机想砸掉,但里面继续传出声音:
“证据一:合同副本,藏于汇丰银行保险箱,编号B-307,密码晚晴,内容为马丁以广播电台为中转站,传输日军在华兵力部署情报。”
“证据二:技术员李国栋的遗书,藏于其女李秀英的遗物中,详细记录了马丁指使其切断线路的过程。”
“证据三:保安周福贵的口供录音,藏于其子周明的怀表夹层,承认收受马丁贿赂,协助锁门。”
一条条,一桩桩,十年的秘密被全部掀开。
马丁脸色惨白,冲办公室外喊:“来人!去广播电台!马上!”
但门外没有回应。
他拉开门,走廊上,所有的工部局职员都站着不动,呆呆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广播喇叭。
喇叭里,苏晚晴的声音在继续:
“现在,让我们连线现场记者,为您带来最新进展。”
声音切换,变成了老陈严肃的男声:
“这里是记者陈文山,我现在位于工部局大楼外,可以看到大批民众正在聚集。”
“他们手中拿着今天的《申报》,头版标题是:十年前纵火案真相曝光,工部局副局长涉嫌谋杀。”
怎么可能?
报纸今天早上才印刷!
马丁冲到窗边,往下看。
工部局大楼外的街道上,确实已经聚集了上百人,有人举着报纸,有人举着标语。
几辆巡捕房的黑色汽车正鸣着笛驶来。
不是来帮他的。
是来抓他的。
收音机里,声音又变了,变成实习生小梅清脆的女声:
“接下来是音乐时间,为您播放一首……安魂曲。”
哀婉的苏州评弹响起,是《宝玉哭灵》。
但在评弹的旋律下,还藏着另一个声音。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门窗被砸的撞击声,还有……七个人的哭喊和咳嗽。
那是死亡的声音。
马丁捂着耳朵,但声音直接钻进脑海。
他看见办公室的墙壁开始渗血,天花板滴下焦油,地毯上浮现七个焦黑的人形。
“滚开!”他尖叫,“我给过你们钱的!我烧了纸钱!我请了法师!”
“钱买不了命。”七个声音同时响起,重叠在一起,“也买不了原谅。”
窗户突然自己关上了,窗帘拉拢。
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收音机的刻度盘发出幽绿色的光。
七个半透明的影子从收音机里飘出来。
苏晚晴走在最前面,穿着墨绿旗袍,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完好如初。
身后是老陈、小李、阿芳、小赵、大刘,还有小梅。
她们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没有了怨毒,只有悲哀和决绝。
“十年了,马丁先生。”苏晚晴轻声说,“您睡得可好?”
马丁瘫坐在椅子上,裤子湿了一片,吓尿了。
“我……我可以给你们修坟……立牌位……每年祭拜……”他语无伦次。
“我们要的不是这个。”老陈摇头,“我们要的是公开,是真相大白,是让所有人知道你们这些人做了什么。”
“然后呢?”马丁嘶吼,“杀了我?让我也变成鬼?那来啊!我不怕!”
小梅走上前。
她还是二十岁的样子,扎着马尾,戴着蝴蝶结发夹,像邻家女孩。
“我们不杀你。”她微笑,“杀你太便宜了,我们要你活着。”
她伸出手,手指穿过马丁的额头。
没有物理接触,但马丁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他抱住头,眼球凸出,青筋暴起。
“我们给你的,是我们的记忆。”苏晚晴说。
“十年来,我们每晚重温的痛苦。”
“烟呛进肺里的灼烧感,火烧皮肤的剧痛,窒息时的绝望,还有看着同伴一个个死去的无力。”
“你会一直记得。”七个人齐声说,“每夜每夜,像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直到你死。”
“这就是你的审判,马丁先生。”
“在人间服刑。”
七个人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晨雾在阳光下消散。
她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脸上露出解脱的微笑。
最后消失的是苏晚晴。
她看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那是广播电台的方向,轻声说:
“小李,谢谢你。”
“现在,该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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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电台播音室。
小李的身体开始发光。
七件遗物在他面前一件件化为光点,飘起,旋转,最后汇入他胸口。
他的脸色恢复了红润,脖子上的溃烂迅速愈合,但眼睛里的绿光熄灭了。
他睁开眼,眼神清澈,完全是自己的眼神。
“她们走了。”他说,声音平静,“把所有魂力都给了我,治好了我的伤,也……切断了我跟那个世界的联系。”
林沉舟扶住他:“你感觉怎么样?”
“像做了场很长的梦。”小李看着自己的手。
“但有些东西……我留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是老陈的记者笔记本。
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七个人十年来的观察记录:
租界的黑暗交易,官员的腐败,外国势力的渗透……
“这是她们的遗志。”小李合上本子,“林哥,我要继续写下去。用记者的笔,不是警察的枪。”
楼下传来警笛声和喧哗声。
两人走到窗边,看见十几辆巡捕房的车包围了大楼,但领头的车上下来的人,是总探长本人,他亲自来了,手里拿着一份逮捕令。
不是针对他们的。
是针对马丁的。
“看来直播起作用了。”林沉舟说。
“起作用的不只是直播。”小李指着街上的人群,“还有愤怒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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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马丁的审判成了上海滩最大的新闻。
证据确凿,舆论汹涌,连英国领事馆都保不住他。
最终判决:终身监禁,关押在提篮桥监狱。
据说他在牢房里每晚惨叫,说她们又来了,狱警检查却什么也看不见。
医生诊断为严重精神分裂,但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
七份死亡的记忆,确实每夜都在他脑海里重播。
林沉舟辞去了巡捕房的职务。
他拒绝了升职,也拒绝了其他部门的邀请。
总探长挽留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有些人该抓,但有些事,警察管不了。”
他在闸北开了家小诊所,专治怪病。
那种被邪术所伤,被鬼魂侵扰,被诅咒缠身的病。
用的是从萨鲁曼那里学来的南洋巫术知识,加上老吴给的道家符咒,中西结合,效果不错。
小李真的成了记者。
他用陈文山的笔名,老陈的本名,在《申报》开了专栏,专挖租界的黑幕。
文章犀利,证据扎实,很快成了上海滩最让人头疼的记者之一。
至于那七个频率……
偶尔,在深夜子时,如果收音机调到九百千赫,会听见一阵轻微的电流声,然后是一小段苏州评弹,或者几句模糊的对话:
“稿子好了吗?”
“马上马上。”
“小梅,生日蛋糕订的什么口味?”
“奶油!双倍奶油!”
声音很轻,很快消失,像风吹过。
但听过的人都说,那声音里没有怨气,只有平静,甚至……有点温馨。
民国二十五年春,一个雨夜。
林沉舟在诊所整理药材,收音机开着,调在新闻频道。
突然,频率跳了一下,跳到九百千赫。
苏晚晴的声音响起来,很清晰:
“林警官。”
林沉舟的手停住了。
“我们很好。”她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往生路很亮,很暖和。”
“小梅找到了父母,老陈在写书,阿芳在唱歌,大刘还在跑新闻……我们都很好。”
“谢谢您。”
“还有,请转告小李。”
“他的文章,我们每篇都听。”
电流声响起,频率跳回新闻频道。
主播正在播报明日天气:“晴,东南风三到四级……”
林沉舟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春雨淅淅沥沥,弄堂里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
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辽远。
他站了很久,然后回到桌前,在处方笺上写下一行字:
“往生电台,最终回,信号良好,听众安好。”
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放飞。
纸飞机在雨中打了个旋,乘着风,飞向夜色深处。
像一个小小的、白色的频率信号。
消失在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