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符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林沉舟能感觉到它在怀里灼烧皮肤,但此刻他顾不上这个。
手电光在萨鲁曼和楼梯上的七个黑影之间来回扫射。
七个焦黑的影子正缓缓往下爬,四肢着地,动作扭曲得像蜘蛛,每一步都在铁梯上留下湿漉漉的黑色印记。
空气中那股焦糊味越来越浓,混杂着地下室的霉味和法坛香灰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
“把档案给我。”萨鲁曼又向前一步,手依然伸着。
“林警官,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
林沉舟没动。
他的余光瞥见法坛上那六件遗物。
在七个影子出现后,那些东西开始微微震动。
翡翠镯子的碎片在红布上颤动,钢笔滚到边缘,怀表的表盖弹开又合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她们感应到发夹了。”
萨鲁曼微笑,举起手中的粉色蝴蝶结。
“您看,这就是羁绊,哪怕死了十年,哪怕魂魄被镇压,她们还是记得彼此,记得这个最年轻最无辜的小妹妹。”
楼梯上,爬在最前面的那个黑影突然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
那是苏晚晴。
即使在焦黑扭曲的状态下,林沉舟也能认出她旗袍的轮廓,还有手腕上那个碎裂镯子的光影。
她的脸转向萨鲁曼手中的发夹,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那声音不像人类,像野兽受伤的哀鸣。
“晚晴姐……”另一个黑影开口,是实习生小梅的声音,稚嫩而颤抖。
“那是……我的发夹……”
七个影子全部停下了。
她们挤在楼梯中段,形成一个半圆,焦黑的眼睛全部盯着那只发夹。
萨鲁曼的笑容更大了:“对,就是它,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五日,小梅生日那天戴的发夹,她死在二十岁生日当晚,怨气最纯,也最容易被控制。”
他手指轻轻一捏。
发夹再次发出“咔”的轻响。
七个黑影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无数玻璃同时碎裂。
地下室的所有东西都在震动,法坛上的遗物跳起来又落下,墙上的符咒也被撕裂了一半。
林沉舟感到耳膜刺痛,有温热的液体从耳道流出。
是血。
“看见了吗?”萨鲁曼的声音穿透尖啸。
“我随时可以让她们魂飞魄散,但那样太浪费了。”
“十年积累的怨气,是上等的材料。”
“马丁先生还需要她们继续工作呢。”
“工作?”林沉舟咬牙问,“继续杀人?”
“不不不。”萨鲁曼摇头,“杀人只是副产品,马丁先生真正要的,是她们的能力,那种能预知死亡的能力。”
他走到法坛边,手指拂过那六件遗物。
“您知道吗?人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意识会迸发出一种特殊的频率。”
“苏晚晴她们被困在广播信号里十年,无意识接收了太多这样的频率,慢慢就……学会了预测。”
“所以你们逼她们播报死亡预告,其实是在收集数据?”
林沉舟明白了。
“然后用这些预测能力,去做别的事?”
萨鲁曼赞赏地点头:“聪明。”
“比如预测某个政敌何时会死,预测股市什么时候会崩盘,预测一场战争何时爆发……”
“信息就是权力,林警官。”
“而死亡的秘密,是最有价值的信息。”
楼梯上的七个黑影开始躁动。
她们听懂了这些话,怨气让地下室的温度又降了几度,林沉舟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
苏晚晴的影子缓缓站直身体。
她的焦黑外壳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魂魄本体。
那穿着墨绿旗袍,脸色苍白,眼中的幽绿光芒剧烈跳动。
“萨鲁曼……”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有七个苏晚晴同时在说话。
“你答应过……只要帮你们做满七七四十九个预告……就放我们往生……”
“我是答应过。”
萨鲁曼耸肩,回道:“但计划有变,马丁先生现在需要你们做更多事。”
“放心,不会很久,再五十年而已。”
“骗子!”小梅的魂魄尖叫起来,她的影子最淡,像随时会消散。
“十年了……我们等了十年了……每晚都要看着人死……”
其他五个魂魄也开始显现:老陈、小李、阿芳、小赵、大刘。
他们围在苏晚晴身边,七个魂魄第一次完整地以生前的样貌出现。
虽然透明苍白,但至少是人形,不再是焦黑的怪物。
林沉舟注意到,小梅的魂魄脖子上,缠着一圈细细的黑线。
线的一端连接着她自己,另一端……连向萨鲁曼手中的发夹。
“那是缚魂’。”萨鲁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小梅是阵眼,控制了她,就控制了其他六个,很精巧的设计,对吧?”
他丝毫不在意对方知晓这个事情,只见他轻轻扯了扯发夹上的线。
小梅的魂魄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蜷缩起来。
其他六人也跟着颤抖,他们的魂魄开始变得不稳定,边缘出现重影。
“住手!”林沉舟举枪对准萨鲁曼。
“您开枪啊。”萨鲁曼毫不在意,“但子弹打中我之前,我会先捏碎发夹,到时候七个怨魂暴走,第一个死的是您,第二个是外面整个街区的活人。”
“您想当这个罪人吗?”
“林警官?”
林沉舟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发抖。
汗水从额头滑进眼睛,刺得生疼。
手电筒的光在颤抖,地下室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他犹豫了
七个魂魄在痛苦中哀嚎。
苏晚晴突然看向林沉舟,眼中流下两行血泪。
她用口型无声地说:“毁了……法坛……”
林沉舟看向法坛。
六件遗物,六张黄符。
他想起档案里那些照片,那些死去的人,还有小李脖子上的指印。
还有他自己,只剩不到十二小时的寿命。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林沉舟对萨鲁曼说。
“理由?”萨鲁曼笑了。
“您活着走出这里的理由吗?”
“很简单,您把档案给我,我让您多活一天。”
“明天这个时候,您带着您的同事李振华一起来,用他的命换您的命,很公平。”
用小李的命换他的命。
林沉舟的瞳孔收缩。
他想起了小李咳出的黑血,想起了后颈的指印,想起了那句“林哥,我会不会死”。
“他已经被标记了。”萨鲁曼补充道。
“就算您今天杀了我,小梅的发夹毁了,七个怨魂暴走,第一个找的还是他。”
“因为他被苏晚晴碰过,身上有我们的印记。”
“您救不了他,林警官。”
苏晚晴的魂魄突然剧烈挣扎。
她冲向萨鲁曼,但缚魂线猛地收紧,将她硬生生拽回。
她的身影在半空中扭曲,发出愤怒的尖啸。
“晚晴姐!”小梅哭喊,“不要……好痛……”
林沉舟看着这一切。
手枪很沉,沉得像握着一块铁。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开枪,应该赌一把。
但他的直觉在尖叫。
不能开枪,萨鲁曼说的是真的。
地下室陷入诡异的僵持。
然后,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不是来自萨鲁曼,也不是来自七个魂魄。
来自法坛。
来自那台烧变形的怀表。
怀表的表盖自动弹开,表盘开始发光。
幽绿色的光,和苏晚晴眼中的光一模一样。
指针疯狂旋转,然后停住,指向十一点零七分。
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五日,晚上十一点零七分。
火灾发生的时间。
怀表里传出声音。
是录音。
十年前火灾那晚的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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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一阵嘈杂的背景音:
纸张翻动声,打字机敲击声,有人哼着歌,是苏州评弹的调子。
然后是小梅欢快的声音:“晚晴姐,还有半小时就直播啦!我生日蛋糕订好了。”
“在老正兴,你们可不能赖账哦!”
苏晚晴的笑声:“知道啦,小馋猫。”
老陈严肃的声音:“稿子最后校对一遍,今晚的新闻很重要,不能出错。”
技术员小李:“设备调试完毕,线路通畅。”
音乐编辑阿芳在试唱片,新闻编辑小赵在读稿,外勤记者大刘在整理录音带。
一派忙碌而温馨的工作场景。
然后,门锁的声音。
清晰的咔嚓声,铁链滑动声,挂锁扣上的咔哒声。
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苏晚晴:“谁锁的门?周师傅?是您吗?”
没有回应。
大刘去拉门:“锁死了!外面用铁链锁的!”
脚步声,砸门声,呼喊声。
“开门!里面有人!”
“着火了!楼下着火了!”
浓烟开始从门缝渗进来。
咳嗽声,尖叫声。
老陈:“备用电源!接内部播音!求救!”
设备启动声,电流声。
苏晚晴对着麦克风:“有人吗?广播大楼三楼播音室起火!我们被困了!请求救援!”
只有静电噪音。
火舌烧穿门板的声音,小梅的哭声。
大刘:“窗户!砸窗户!”
砸玻璃的声音,但铁条焊死了,纹丝不动。
温度在升高,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小梅:“晚晴姐……我好怕……”
苏晚晴:“不怕……不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她的声音在颤抖。
老陈:“氧气不够了……我接上最后一点电……晚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越来越弱的呼吸声。
然后,苏晚晴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不管你是谁,为什么锁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如果我死后还有意识,我会记住今晚的每一秒,记住烟呛进肺里的疼,记住火烧皮肤的痛,记住你们七个人……一个一个在我面前倒下。”
“我会复仇。”
“用你们最恐惧的方式。”
一声巨响,像是设备爆炸。
录音戛然而止。
怀表的光熄灭了。
地下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七个魂魄全部跪倒在地,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他们透明的身体在颤抖,十年前的恐惧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部涌回来。
萨鲁曼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没想到怀表里还存着这段录音。
那是老陈临死前用最后一点电力启动的记忆备份,藏在了自己的怀表里。
林沉舟放下枪。
不是放弃,是换了策略。
他走到法坛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
抓起那支钢笔,老陈的遗物。
钢笔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陈文山,民国十五年入职纪念。”
林沉舟转向萨鲁曼:“你不是要档案吗?我给你。”
他把钢笔举到嘴边,像在对麦克风说话:“陈先生,如果您能听见……请告诉我,这段录音,有没有备份?”
钢笔的笔尖开始渗出血红色的墨水。
不,不是墨水。
是血!
血液在空气中凝聚,形成一行悬浮的字:
“有,播给所有人听。”
萨鲁曼脸色大变:“住手!”
但已经晚了。
林沉舟用尽全力,将钢笔摔在地上。
笔身碎裂的瞬间,整个法坛的六件遗物同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
六道光柱冲天而起,在穹顶交汇,然后炸开,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
每个光点都是一段声音碎片,都是十年前火灾的记忆。
它们在地下室中飞舞,钻进墙壁,钻进地板,钻进每一个角落。
然后,整个仓库开始震动。
不是地下室,是地面上的整栋建筑。
林沉舟听见头顶传来隆隆的声响,像是无数台收音机同时开启。
然后是调频的滋滋声,从一个频率跳到另一个频率。
最后,所有声音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广播:
苏晚晴最后的那段话,被放大了百倍,穿透墙壁,穿透夜色,传遍了整个街区。
“不管你是谁,为什么锁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会复仇。”
“用你们最恐惧的方式。”
街上传来了惊叫声,犬吠声,窗户打开的声音。
整个法租界西区,凡是家里有收音机的人,都在这一刻听见了这段来自十年前的死亡宣告。
萨鲁曼怒吼一声,冲向林沉舟。
但七个魂魄动了。
缚魂线在小梅脖子上突然绷断。
发夹从萨鲁曼手中脱手飞出,在空中旋转,最后落在小梅魂魄的手中。
她握住发夹,七个魂魄手拉手站成一圈。
她们的身体开始发光,从幽绿色变成纯白,光芒越来越亮,直到填满整个地下室。
萨鲁曼被光吞没,发出一声惨叫。
林沉舟闭上眼睛,用手臂挡住强光。
他听见苏晚晴的声音在耳边说:
“林警官,谢谢您。”
“现在,轮到我们履行诺言了。”
“请活下去。”
强光炸裂。
林沉舟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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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他躺在地下室的楼梯口。
天亮了,晨光从上方仓库的破窗户照进来。
法坛还在,但六件遗物全部化为了灰烬。墙上的符咒烧成了焦黑的纸屑。
萨鲁曼不见了。
地上只有一件烧焦的道袍,还有几颗融化变形的金牙。
七个魂魄也消失了。
但林沉舟看见,在法坛中央的灰烬里,整整齐齐摆着七样东西:
苏晚晴的翡翠镯子(完好无损)
老陈的钢笔(修复如初)
小李的怀表(指针正常走动)
阿芳的发卡
小赵的眼镜
大刘的记者证
还有小梅的蝴蝶结发夹。
每件东西下面都压着一张纸条,是同一种娟秀的字迹:
“物归原主,因果已了,往生路开。”
林沉舟爬起身,浑身疼痛,但还活着。
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早上七点半。
距离子时还有十五个半小时。
他走出仓库,来到街上。
街坊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昨晚听见没?广播里那女人的声音……”
“吓死人了,说是十年前烧死的……”
“我家的收音机自己开的,关都关不掉!”
林沉舟没有停留。
他拦了辆黄包车,报出巡捕房的地址。
车夫蹬车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先生,您脖子上……有血。”
林沉舟摸向脖子。
之前被勒出的红痕处,皮肤裂开了,渗出血,但血里夹杂着黑色的焦灰。
像是被火烧过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排出来了。
“没事。”他说,“去医院。”
他需要找到小李。
还需要找到马丁。
七个魂魄用最后的能量,给了他一个机会,在全租界面前公开了真相。
但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工部局副局长约翰·马丁,不会坐以待毙。
黄包车转过街角时,林沉舟看见对面街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窗摇下一半,里面坐着个穿西装的外国人,金发,鹰钩鼻,正冷冷地看着他。
是马丁。
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然后车窗摇上,轿车驶离。
林沉舟摸向怀里的手枪。
子弹还剩三发。
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