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萤心头隐隐觉得,她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所遇,似与如今这邦国大事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仿佛暗处潜伏的猎手在编织着一张谁也逃不脱的网,如今自己沾在了网上方才后知后觉,这网由何人所织,目的为何,看不透彻,眼前迷雾重重。
杨治瞧卫萤话至一半便沉默不语,便朝身后垂手而立的一名内监开口道:“你速去瞧瞧姬美人如何迟迟未至。”
“喏。”内监领命疾去,正行至门前欲开门之时,厅门被一股大力轰然撞开,内监忙闪至一边。寒风裹挟大雪一股脑涌入厅堂。原暖若春日的厅中,此时冷冽袭人,厅中灯烛也大半被寒风熄灭。现下厅中冷冽阴暗,在座之人皆紧了紧身上袍服。说来也巧,虽风尚未停,可现下云拨月出,白雪映月倒也将厅内照了个亮堂。众人趁着光,总算瞧清了闯门之人。
“皇甫大将军,今日怎有闲情来这瑞清宫?”只听座上杨治先开了口,话语中丝毫未有半分遮掩戏谑之情。
卫萤闻言知此便是那权势倾天的皇甫昭。而传言圣人甚惧皇甫大将军,看来也言不符实。此时的皇甫昭,披着一身染血的褴褛紫袍,透过紫袍上的刀眼剑孔,只见袍下银甲尤自泛着雪白寒光。
皇甫昭抬头瞧见杨治,也不慌忙,手中双戟向原欲出门的内监怀内一推。那内监刚一接手,腰膝松垮,险些跪倒,好容易稳住身形,抱住双戟送至一旁,方才喘了几口大气。
皇甫昭递出双戟后,捋了捋散乱的灰白须发,将白发钢髯之上的冰血碴也一并捋了下来。顺手取过一旁温酒,当脸浇下,更饮了几口。饮完便用那破烂的袖子将脸上刚融的血水擦去。
皇甫昭朝杨治双手一拱,亦不躬身,朗声开口道:“老臣皇甫昭见过陛下。”
“皇甫大将军怎这般狼狈?速速坐下,与朕说说究竟谁人所害,朕定给大将军一个说法。”杨治面上笑意不减,语气却十分严厉。
“谢陛下。”皇甫昭径直走至杨治身侧首席坐下,径自斟上一杯酒。这皇甫昭刚一坐下,又一华服女子与几位女侍匆匆入得厅来。
厅门关上,灯盏点燃,堂内也渐亮起。女子杏眼柳眉,身姿柔媚,流连顾盼间尽是绝代风韵。即便现下脚步神色难掩慌张,发丝衣裳些许凌乱,亦是一幅更勾人神魂的落魄美人卷。
“弦儿,出了什么事情?”杨治尚未开口,王滕却是先起身扶住姬美人。
待姬美人坐定,杨治方才开口:“美人,你且慢慢说来。”
“还是老臣来说吧!”皇甫昭一口饮下杯中酒,于厅中环视一遭,开口道,“一个时辰以前,老臣于朱雀大道巡查城防,怎知陡然间便被不明身份之人袭杀。袭杀之人用计调开老臣护卫,后老臣独斗歹人。所幸老臣未曾荒废武艺,否则自此便再也见不到圣人了。老臣自朱雀大道杀至真武道,直至避入姬美人行辕队列之中,那帮歹人方才离去。老臣实是当谢姬美人相救之义。”
姬美人惊魂甫定,只冲皇甫昭勉强笑了一笑,尚说不出话来。杨治此时皱了皱眉,开口问道:“大将军对何人偷袭可有头绪?”
“陛下当真不晓?老臣断无自害之理,依现下朝局谁欲害臣,陛下心下自明矣。”皇甫昭话中倒有几分问罪之意。
“大胆,皇甫昭你这番话莫不是怀疑陛下也有害你之嫌?”骆溪猛然站起,喝道,“你平日里就目无君上,仗着手中兵权在朝中作威作福,朝中欲除你之人何其多哉?陛下宽厚,念你往日除灭阉党,救驾有功,容你傲慢无礼,对你那将军府中的小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这事竟也怀疑到圣人头上,骆溪劝你还是莫要太过得寸进尺了。”
“哦?骆大人,你这番话老夫记住了,不愧陛下总也夸赞你最为忠君体国。”皇甫昭似笑非笑,继续言道,“老夫瞧那些歹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亦不知陛下在此,怕已在筹谋如何攻入瑞清宫了。好在老夫已遣人传羽林军疾至瑞清宫护驾。”
瑞清宫西北五里,被泷泽千秀三人诱走的一队皇甫昭护卫察觉事有蹊跷,队正金少棠忙集结队伍返回被袭之处,发现皇甫昭没了踪影,忙又一路循着乱战踪迹寻至真武道上。一队人马正欲顺着车马行迹去寻皇甫昭,岂料异变又起。
只见四周屋内骤然杀出数十人影,直于金少棠手下羽林军乱战一团。金少棠更见冷芒迎面而来,即便金少棠久经战阵,自入伍来已二十余年,自西北守军兵卒做起,至飞羽军队正,再至如今羽林军队正,在军中从未见过如此冷冽迅疾之剑。
金少棠不敢大意,抽刀迎敌。起手就是刀痴金家一脉嫡传刀法——沉剑十四式中的第三式,缠剑闪。金少棠反手抽刀,刀脊紧贴小臂,正格开迎面一剑。顺势翻腕,刀变正手而握,刀势随格开长剑而去。初一瞬刀随剑走,下一刻变为刀推剑行,刹那间金少棠手中刀影逝去,对手之剑短为两截,待刀影再现,对手已然身首异处。
金少棠一番交手下来,察觉此处敌人,与此前诱使自己追击之人也许并非一伙,与袭杀皇甫昭之路数倒是相似。之前引诱阻截之人似无杀意,更似是如自己一般的军士。受命而动,绝不违命做出多余之事,就连阻截自己的时间似都是严格计算,时间一至便消失得毫无踪影。
而眼下这班人,倒似是一群亡命之徒,有些功夫却无纪律,起初羽林军猝不及防被拖入乱战,尚能斗上一斗。待现下羽林军结了五人一阵,这群亡命徒只能成为横刀之下的亡魂。待尽数灭尽这些敌人,清点伤亡时,歼敌寇七十五人,一队羽林军不过死了一人,重伤三人。
金少棠留下三人待人善后,便急匆匆顺着车马踪迹往瑞清宫去了。行至半路正是荣清坊,因离官署与太平宫最近,故而朝中大员多数居住于此坊。金少棠见不少官员府邸被黑甲军士四下围死,许进不许出,金少棠哪里看不出这些黑甲军士便是飞羽军。故而也不作逗留,穿坊而过,心下嘀咕:“我负责城防,也从未听闻飞羽军入得城来,怎城中陡然冒出这般多的飞羽军来,且是来围困官员府邸?陛下要对旧党动手了?”
金少棠忙摇了摇头,不再思索,直抵瑞清宫门前。恰巧皇甫昭招来援军也一并而至,现瑞清宫前已聚有一团羽林军,且皆是皇甫昭直辖北军中的神武军。宫内皇甫昭听闻一团神武军已至,便开口道:“速开门引众军士前来护驾!”
堂下内侍望了望杨治,见杨治点头示意,便出得瑞阳阁,带了门外守门的几人一同开了瑞清宫门,迎神武军入内。
待神武军尽数进入瑞阳宫后,宫人正欲关门,宫门外,夜色中蓦地闪出无数人影,服饰各异,一眼便能瞧出是城中普通百姓。只见这些人向宫门冲来,宫人见状,忙加紧关门,怎奈宫门沉重,尚未关至一半,夜色中冒出的人影便已冲入宫中。这一团神武军在校尉指挥下悍然挺枪拔刀,直指敌人。
可谁知那些人就如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挺胸迎上枪尖刀刃,被杀后的脸上竟无痛苦之色,而尽是满足和解脱。这些人的鲜血流淌满地,神武军不少军士于心不忍想要收起刀枪,可宫外这些疯魔的百姓如浪潮一般,涌入瑞清宫。站在最前方的数十神武军士,竟被人潮剥下铠甲,生吃活剥了。后方校尉见状,忙又再下令死守宫门,好在这些疯魔之人不懂合力,宫内二百神武军经历半个时辰厮杀,终于守住了宫门。只是宫门前尸首堆叠三尺之高,门内门外地上的雪已被鲜血融尽,现下寒风亦止,地上鲜血已凝成坚冰,铺就数十丈方圆,腥味四溢。
宫内众人听见动静之时皆出了门来,此刻众人皆站在瑞阳阁门外,神色各异。杨治正将晕倒的姬弦揽在怀中,眉头紧锁,随即又望向卫萤。王滕与骆溪则是心下哀痛,低头沉思,思索的是待至明日该如何给天下一个交待。皇甫昭闭目不动,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心思。而赵庭燕陪着珍妃出来,见着此番景象,竟想起了那夜赵府中的修罗场。
卫萤此时开口朝杨治道:“此番情境却是出了卫萤之所料,今夜陈阳或许尚有第四股势力暗中作祟。卫萤想或许是邻边诸邦,又或许是……”
未待卫萤说完,只见远处瑞清宫门前的神武军士一个个缓缓瘫软倒地,宫门附近隐隐蒸腾萦绕着淡淡红雾。
“是赤蛾散!”赵庭燕开口大喊,是的这定然便是赤蛾散,那飘荡于半空的淡红血色是赵庭燕夜夜的梦魇,自是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