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走廊的灯在闪了三次后,恢复了正常。
那行红漆小字在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
林沉舟伸手抹了一把,指尖染上暗红色。
确实是新鲜油漆,带着刺鼻的松节油气味。
但巡捕房晚上十点就锁门,除了值班人员,没人能进来。
他转身推门回到值班室,反锁,搬来铁皮档案柜抵在门后。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煤油炉上的水壶已经烧干,壶底发红。
林沉舟关掉炉子,坐到桌前,打开那台借来的德制录音机。
机器很新,是巡捕房技术科今年刚配发的,能连续录音六小时。
他把麦克风对准收音机,按下录音键。
然后他等待。
手表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半。距离子时还有十九个半小时。
林沉舟拉开抽屉,取出幽灵电台案的卷宗。
厚厚一沓,七个死者,每个都附有照片。
他强迫自己重新看一遍,试图找出规律。
第一个死者:银行职员周明,收听电台三天后,从外白渡桥跳下。
遗书内容与电台预告完全一致:“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念账户密码,说我不配活着。”
第二个死者:百货公司售货员李秀英,死在家中的梳妆台前,用口红在镜子上写下:“她说我偷了客人的胸针。”
确实在她床下找到了那枚丢失三个月的钻石胸针。
第三个……
第四个……
第七个:就是丝绸商陈万财。
每个死者都是在收听电台后三天内死亡,死法都与预告一字不差。
更诡异的是,所有死者在死前都声称听见自己的死法在脑子里重复播放,像留声机卡了碟。
林沉舟翻到技术科的鉴定报告。三批专家得出的结论一致:
1. 电台频率在标准广播波段之外,理论上不可能被普通收音机接收。
2. 信号源无法定位,似乎无处不在。
3. 所有尝试录音的设备都会在回放时出现严重失真,只剩下电流声。
4. 收听者的收音机在事后检测中均无异常,就像那信号从未存在过。
“就像那信号从未存在过。”林沉舟重复这句话,目光落在自己那台飞歌收音机上。
他决定做个实验。
从工具柜里翻出螺丝刀,他开始拆卸收音机外壳。
木壳背面贴着上海无线电厂的商标,生产日期是民国二十一年。
内部结构很标准:电子管、线圈、电容器、调谐旋钮……
但在调谐器的齿轮组里,他发现了异物。
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卡在齿轮之间,已经干涸发硬。
林沉舟用镊子小心翼翼夹出来,放在白纸上。
是一块凝固的蜡,掺着暗红色的丝状物。
像头发,又像纤维。
他凑近闻了闻。
血腥味。
还有一股……焦糊味。
林沉舟的手抖了一下。
他想起老吴说,前七个死者的收音机里都发现过类似的东西,技术科化验结果是混合了动物血液和人体组织的蜂蜡。
但没人知道是怎么进去的,收音机的壳完好无损,就像那些东西是从电路里长出来的。
窗外传来雷声。
秋雨转成了雷雨。
闪电划过时,值班室的灯又闪了闪。
林沉舟抬头,看见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
倒影里,他身后那面档案柜的玻璃门上,多了一个影子。
一个女人的侧影,烫着时髦的波浪卷,穿着旗袍的领口隐约可见。
林沉舟猛地回头。
档案柜前空无一人。
玻璃门上只映出他自己和对面墙壁。
他走过去,手指触摸玻璃,十分冰凉。
但就在他指尖触到的瞬间,玻璃表面浮起一层白雾。
雾气中缓缓浮现一行字:
“林警官,设备调试好了吗?直播快开始了。”
字迹娟秀,用的是钢笔小楷。
林沉舟倒退两步,抓起桌上的手枪。
枪口对准档案柜,但他知道这没用,子弹打不穿鬼魂。
雷声再次炸响。这次停电了。
整个巡捕房陷入黑暗,只有应急通道的绿色标志在远处走廊尽头亮着。
值班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台录音机的电子管,橘红色的微光,在黑暗中像一只独眼。
然后,收音机亮了。
幽绿色的刻度盘荧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指针开始移动,滋滋的电流声逐渐变大,混进了另一种声音。
许多人在低声说话,男女老少,重叠在一起,听不清内容,但能感受到那股焦躁不安。
指针停在那个空白频率。
“滋滋……测试,测试。”
苏晚晴的声音传来,这次带着回音,像是在一个空旷的房间。
“现在是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七日晚十一点整,往生电台夜间接力直播开始。”
“我是今晚的主播苏晚晴。”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欢快:“首先插播一条紧急新闻:十分钟前,闸北区天成纱厂女工王秀兰在下夜班途中,被一辆失控的货运马车撞倒,目前正在仁济医院抢救,让我们为王女士祈祷。”
林沉舟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零三分。电台说的是十分钟前。
他抓起值班室电话,摇动手柄,接通总机:“帮我转仁济医院急诊室。”
等待接通的十几秒里,收音机里苏晚晴继续说:“接下来是今夜的第一条正式预告。”
“法租界霞飞路公寓302室,张氏夫妇将于明晨九点发现独子张小宝在卧室悬梁,遗书内容将在明晚节目中详细播报。”
电话通了。
“仁济医院急诊,哪位?”
“我是巡捕房林沉舟,请问是否刚收治一名叫王秀兰的女工,马车撞伤的?”
对方沉默了两秒:“是的,五分钟前送来的,头部重伤,情况危急,您怎么……”
林沉舟挂了电话。
收音机里,苏晚晴轻轻叹了口气:“林警官,您看,我从不撒谎,我们电台的宗旨就是真实播报,服务听众。”
“你到底想要什么?”林沉舟对着收音机低吼。
“想要一个公正。”
苏晚晴的声音冷了下来。
“但今晚不谈这个。”
“现在是第二条预告时间。”
她顿了顿,林沉舟能想象出她在播音台前整理稿纸的样子。
“租界巡捕房灵异档案科警官,林沉舟。”
“死亡时间:明晚子时,十一点整。”
“死亡地点:巡捕房地下室,第三停尸格。”
林沉舟的呼吸停滞了。
“死亡过程描述:”
苏晚晴的声音变得机械,像在念判决书。
“林警官将在值班室昏迷,被不知名人士搬运至停尸房,塞入编号第三的停尸格。”
“该停尸格制冷系统将于十一点零五分故障,温度骤降至零下二十度。”
“尸检结果将显示为低温致死,死前曾剧烈挣扎。”
“现在开始倒计时:二十三小时五十七分钟。”
咔哒——
收音机不停里传来声音,像老式计时器被按下的声音。
然后是规律的滴答声。
一秒,一秒,在死寂的值班室里格外清晰。
林沉舟冲到门边,想挪开档案柜出去。
但他的手刚碰到铁皮柜,就触电般缩了回来。
柜体冰冷刺骨,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霜上有个清晰的手印,五指纤细,是女人的手。
“我建议您不要出去。”苏晚晴的声音突然从录音机喇叭里传来。
她换频道了。
“走廊上现在不太安全,对了,您想看看死亡现场吗?”
值班室墙上的老旧广播喇叭突然响起电流声。
接着,喇叭里传出现场音效:铁轮在水泥地上滚动的咕噜声,金属抽屉被拉开的刺耳摩擦,还有……人的呜咽声,像是嘴巴被堵住的挣扎。
“这是第三停尸格的声音。”
苏晚晴解说道:“我们提前录制的,您听,抽屉有点卡,需要用力拉。”
“冷藏电机的嗡鸣声在左边,制冷管从天花板下来……”
林沉舟一拳砸在喇叭上。
声音停了。
但几乎同时,值班室角落的洗脸池水龙头自己打开了。
不是流出清水,是带着泥沙的浑浊江水。
江水哗哗地往外涌,很快漫过了水池边缘,流到地上。
水里有水草,还有小鱼苗在蹦跳。
黄浦江的水。
“浴缸的预告取消了,但流程不能少。”苏晚晴轻笑,“总得让您提前适应一下环境。”
林沉舟冲过去关水龙头,但旋钮纹丝不动,像是焊死了。
江水继续涌出,在地上积起一小滩,水面映出天花板上一盏不存在的吊灯。
民国风格,水晶坠子,正在轻轻摇晃。
水面倒影里,吊灯下站着七个人。
六个女人,一个男人,都穿着民国初年的服饰。
他们背对背站成一个圈,低着头。
林沉舟认出其中一个穿藕色旗袍的背影。
烫着波浪卷,正是档案柜玻璃上出现过的影子。
苏晚晴。
七个人突然同时抬头,看向水面,看向水面外的林沉舟。
他们的脸都是焦黑的,皮肤开裂,露出底下红色的肌肉。
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黑洞,但林沉舟能感觉到他们在看他。
收音机里传来七个人的合唱,声音扭曲变形:
“还剩……二十三小时……五十六分钟……”
砰——
水龙头突然关上。
地上的江水开始倒流,缩回水管,连带水草和小鱼都吸了回去。
最后只剩下一滩水渍,在水泥地上慢慢蒸发。
倒影消失了。
值班室恢复寂静,只有收音机里的滴答声还在继续。
林沉舟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他摸出怀表。
指针又恢复正常了,指向十一点十七分。
但表盘玻璃上多了一道裂纹,从十二点位置斜斜裂到中心。
裂纹里渗出一滴暗红色的液体。
他擦掉,是血。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三下,很轻。
“林哥?林哥你在里面吗?”是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出事了……停尸房……停尸房第三格的抽屉……自己打开了……”
林沉舟没有动。
他看着门上那块磨砂玻璃,外面走廊的应急灯映出一个人影。
是小李。
他佝偻着背,在瑟瑟发抖。
但人影的脚下,还贴着另一个影子。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影子,脚尖踮起,手臂从背后环着小李的脖子,像在跳贴面舞。
她的头靠在小李肩上,侧脸对着门,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
她在笑。
收音机里,苏晚晴温柔地说:
“要开门吗,林警官?”
“您的同事好像……很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