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刀刺入镜面的瞬间,并没有发出玻璃破碎的脆响。
而是一种……吞咽声。
仿佛镜面是某种活物的皮肤,被刺破时发出湿滑粘腻的声响。
裂痕从刀尖处扩散,像血管一样蜿蜒生长,分出无数细小的分支。
每一道裂痕里都在渗出黑色的液体。
小王握刀的手开始变透明。
从指尖开始,皮肉一点点消失,露出底下的骨骼。
骨骼也在消失,化作细碎的光点,最后被镜子的裂痕吸进去。
他回头看了陆明轩一眼,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告诉外婆……”他的声音开始飘忽,“我不回去了。”
然后整个人彻底碎裂,化作万千光点,涌入镜中。
镜子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十三声叹息重叠在一起,带着六十年怨气的释放,带着解脱,也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客厅里那十二个幽魂的身影开始淡化。
他们的表情从狰狞变得茫然,最后化作十二道微光,追随着顾沈氏离去的那条小路,消失在虚空深处。
只有顾老爷的幽魂还留在原地。
他没有往生。
他的身体被镜框上的人形雕花吐了出来。
是残缺被撕咬过后的碎片。
那些碎片勉强拼凑出人形,却无法站立,只能趴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为什么……”顾老爷的声音支离破碎,“为什么我不能走……萨鲁曼……你骗我……”
镜子彻底碎裂了。
一片片剥落。
每一片碎镜里都映出不同的景象。
顾家辉煌的过去、献祭那夜的惨状、老陈六十年的守候、小王最后的笑容……
最后一面碎片落在地上时,整个客厅突然陷入绝对的寂静。
没有声音,没有光,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陆明轩瘫坐在地,脖子上的瘀伤火辣辣地疼,但比起心里的空茫,那点疼根本不算什么。
他看着满地的镜子碎片,看着那些碎片中扭曲的倒影,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在死寂的宅子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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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顾宅失火。
火是从地下室烧起来的,等租界消防队赶到时,整栋宅子已经烧成了空壳。
调查结果说是年久失修,电线老化,但巡捕房的人在灰烬中发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十三具呈跪拜姿势的焦尸,围成一个圈,圈中央是一面烧变形的西洋镜框。
以及,一具单独趴在镜框上的尸体。
经辨认是管家陈金福。
虽然理论上他三天前就该死了。
报纸用头版报道了这场离奇火灾,配图是烧成废墟的顾宅。
陆明轩写的专题报道占了整整两个版面。
标题是《迷信的代价:一个家族自我毁灭的疯狂史》。
他把所有灵异现象都归结为集体癔症、药物致幻和精心设计的谋杀骗局。
镜子是普通镜子,鬼魂是心理暗示,老陈是帮凶,小王是不幸卷入的受害者。
读者爱看这种故事。
科学战胜愚昧,理性揭露疯狂,多好的时代寓言。
报道让陆明轩一举成名。
报社提拔他做了副主编,租界工部局甚至邀请他去做破除迷信的巡回演讲。
他成了新时代的代言人,西装革履,言辞犀利,在各大沙龙谈笑风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晚深夜写稿时,钢笔总会莫名其妙地在纸上画出一个圆圈。
圆圈里,隐约能看出十三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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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陆明轩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镜中人》,收录十二个短篇,全是关于镜子的鬼故事。
签售会在南京路的新华书店举行,排队的人从二楼排到街上。
“陆先生,您真的不信有鬼吗?”一个女学生怯生生地问。
陆明轩熟练地签下名字,微笑道:“如果鬼魂存在,为什么从不出现在科学仪器前?为什么只出现在迷信者的脑子里?”
女学生红着脸走了。
轮到下一个读者时,陆明轩的手僵住了。
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插着一支银簪。
不是凤头簪,是普通的素簪!
她递过来的不是新书,是一面用绒布包裹的圆形物体。
“陆先生。”老妇人的声音沙哑,“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陆明轩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掀开绒布一角,他的呼吸停滞了。
是那面西洋镜。
完好无损。
金边雕花,缠枝人形,连镜面都光洁如新,映出他瞬间惨白的脸。
“谁……”他的声音发干,“谁托您的?”
老妇人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排队的人群中。
当晚,陆明轩把镜子锁在了书房保险柜里。
他失眠了。
凌晨两点,他起身倒水,经过书房时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
像梳子划过长发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
他冲进书房,打开保险柜。
镜子还在。
但镜面上蒙着一层薄雾,雾中隐约有个穿藕色旗袍的背影,正在缓慢地梳头。
镜框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新鲜:
“你忘了烧完。”
陆明轩猛地想起一年前的那场火。
消防队说发现了十三具焦尸,但顾家当年失踪的是十三口人,加上老陈是十四个,加上小王是十五个。
少了一具。
谁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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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明轩去了龙华寺。
慧明法师已经圆寂多年,但他的徒弟还在。
听陆明轩描述完那面镜子的细节后,年迈的僧侣沉默了许久。
“那不是普通的魂龛。”僧人最终开口,“萨鲁曼是南洋有名的黑巫师,他制作的魂龛有个特点:会留种。”
“留种?”
“每面魂龛都会悄悄吸收一点破坏者的魂魄碎片,藏在镜框深处。”
“时机成熟时,碎片会重新生长,形成新的镜灵。”僧人双手合十,“而新的镜灵……会寻找与它有缘的下一个主人。”
陆明轩想起签售会上那个老妇人。
“破解之法呢?”
僧人摇头:“除非找到当初制作镜子的巫师,或者……找到镜子最初的主人,用他的血彻底清洗镜框。”
“最初的主人?顾老爷已经魂飞魄散了。”
“不。”僧人抬起眼,“魂龛最初的主人,从来不是购买者,是制作者。”
“萨鲁曼在每面镜子里都藏了自己的一缕分魂,镜子吸收的魂魄,最终都会滋养他。”
陆明轩感到一阵寒意:“所以萨鲁曼还活着?”
“黑巫师的寿命,不能用常理揣度。”僧人递给他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是三年前,一个南洋商人来寺里捐香火时留下的。”
照片上是一个干瘦的老者,深目高鼻,手腕上戴满骨制饰品。
和地下室里那幅画像一模一样。
背景是上海外滩,日期是民国十三年秋,顾老爷买镜子的一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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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轩开始调查萨鲁曼。
他动用报社的关系,查海关记录,查南洋商行,甚至通过英租界的关系联系了新加坡殖民当局。
线索断断续续,但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萨鲁曼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传承了数百年的黑巫师家族。
他们专门制作各种法器,卖给渴望权力、财富或长生的人。
每一件法器都是陷阱,最终都会反噬主人,并将吸收的魂魄能量传回给制作者。
顾家的镜子只是其中之一。
过去五十年里,类似的事件在东南亚、港澳、上海租界至少发生过七起。
都是家族集体死亡或失踪,现场都有一面古董镜子。
而每一起事件后,萨鲁曼都会在当地出现,以古董商的身份。
最近一次记录,是三个月前,他在香港露面。
陆明轩请了长假,买了去香港的船票。
临走前,他把那面镜子从保险柜取出,锁进了报社的档案室铁柜。
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且全是金属结构,应该安全。
上船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顾宅的客厅里,镜子完好无损地立在面前。
镜中不是他自己的倒影,是小王。
小王在对他笑,招手让他过去。
然后镜面泛起涟漪,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腕上戴着翡翠镯子。
手轻轻抚摸镜框,那些缠枝人形雕花突然活了,张开嘴,齐声说:
“回来。”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说书人。”
陆明轩惊醒时,船正在穿越台湾海峡。
窗外暴雨如注,海浪汹涌,船体剧烈摇晃。
他的行李箱不知何时打开了。
箱子里,那面西洋镜静静躺着,镜面倒映出舱顶摇晃的吊灯。
以及吊灯后面,天花板上趴着的是
一个穿黑袍的干瘦身影。
萨鲁曼咧开嘴,满口金牙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陆先生。”他的中文标准得可怕,“你的故事写得很好,但最好的故事……永远是下一个。”
镜子突然立了起来,悬浮在半空。
镜面里开始浮现画面:香港的街道、南洋的雨林、某个宅院的深处……以及无数张痛苦的脸,男女老幼,中外皆有,都在无声地呐喊。
“这些,”萨鲁曼轻声说,“都是我收集的故事,但缺一个整理者,一个讲述者。”
他的手指向陆明轩:
“你愿意成为我的笔吗?用你的才华,把这些故事写出来。”
“作为交换,我给你十年寿命,十年财富,十年声名。”
“十年后,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像小王一样,自愿走进一面镜子。”
船猛地一晃,镜子掉在地上,碎了。
但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萨鲁曼微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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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陆明轩回到了上海。
他没去香港,或者说,去了又回来了。
没人知道那三个月发生了什么,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
只记得暴雨、海浪,和一面永远碎不干净的镜子。
他辞去了报社的工作,专心写作。
新书《南洋诡镜录》出版了,销量是前一本的十倍。
读者说他的故事越来越真实,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搬进了法租界的一栋小洋楼,书房里永远拉着厚厚的窗帘。
来访的朋友说,书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但镜面总是蒙着黑布。
偶尔有深夜路过的邻居听见,那栋小洋楼里会传出打字机的声音。
还有梳头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
民国二十年秋,陆明轩突然宣布封笔。
记者会上,有年轻记者追问原因。
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沉默了很久,最后说:
“有些故事,不该被讲出来。”
“有些镜子,不该被擦亮。”
第二天,陆明轩消失了。
小洋楼里空空如也,所有家具都在,唯独书房那面蒙着黑布的穿衣镜不见了。
地板上有一行用粉笔写的小字,很快就被打扫的女佣擦掉了。
但女佣记得那句话:
“我去还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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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很多年。
上海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战争的硝烟散去,新时代来临。
顾宅的废墟上盖起了百货大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只有一个收旧货的老头,偶尔会在百货大楼的后巷摆摊。
他的摊位上什么都有:破铜烂铁、旧书报纸、生锈的怀表。
还有一面巴掌大镶着褪色金边的小圆镜。
镜面已经磨损得照不清人像,只模糊地映出一团影子。
但如果你在午夜时分,凑近去看。
有时会看见十三个人影。
有时会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打字。
有时会看见一个干瘦的老者,在微笑。
老头从不出售这面镜子。
有人问起,他就摇摇头,说:“这不是镜子,是个没讲完的故事。”
然后他会压低声音,补一句:
“小心你家的镜子,半夜别看。”
“因为它们可能也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