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与旧年本无分别。一如昨日的商旅,一如昨日的师友。变化的是时间中的棋局,是棋局上的棋子,是棋子外的脉络,是棋子里的魂灵。
据捣生言,叶樵先生年底去了Le Journal de Shanghai的办公室。刘君对此颇不忿,认为荀先生“背节”。话岂能这样讲?没有确切的消息,不知前后的因由,见不到关联的织网,徒因如此一点小事便叫嚷,不是做人做事当持的节律。近来许多人事都是如此,不清不楚地,便没入了无谓的滑稽论战中。“证据、理性、容忍,不必讲究这些。我们所维护的是我们必维护的事业。”讲这样话的人愈多,历史学之于中国的裨益也将愈小。
可我又何德何能去奢谈爱国呢?一年又过去了。学业的进步固然有,可世界的变乱却远快于我渺小的挣扎。咖啡,博物馆,学堂,晚宴,如此维多利亚乔治王的人生,如此活着的世上这样一人,竟有什么批驳反动、暴乱或正直的资质?我的国在忧患里,我的异乡在忧惧中,我的家在沉沦处,我却在歌舞升平的世界里同人唱歌。这是自由的战斗曲,还是迫害的火钳声?
今日着实是不顺遂。纨与她的友人要看Lyceum时髦的新剧,未告及我,便自取了一克朗。纨哪里知道钱的艰辛,家里从不与她讲起这些事,现时看来是一个失误。她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又有个不像话的大哥。钱是不大够了,皆是耗费在无助的应酬身上,钱、刘二君多半又要笑话。Douglas教授说他有意去北平一两年,如此日子将更难了。Hart先生说他给Monroe教授看了我的旧译文,教授评价不错,要我后日演讲会后去宾馆找他。做个梦罢!如能赴美,如能得奖学金,倒也不坏,可纨又如何呢,她好容易来了此地,好容易识了朋友,好容易懂得了伦敦的粤菜……
又来了!桥牌,桥牌,没命的桥牌!好像每个留学生都得以打好桥牌作为事业的起步机似的!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刘师咎,谁来承担这个飘摇的残房呢……哎!我并非厌恶捣生。只是——
晚饭实在没有什么所谓。纨不喜欢捣生,嫌他讲话太计较。这倒是该学学。没想到见着安平君。先前听说他在爱丁堡受挫,不知已回伦敦。在Wardour街口,意兴阑珊,孤独的、彷徨的背影,倚靠在转角处,面前即是皇后剧院前人涌人退的Shaftesbury街。记得安平总爱讲“没有文学水平,也要有记事水平”的话,可在街上的他,何尝不是一位文学的角色?他的状态实在不甚好,没有冒昧上前与他相认,不知他疲惫的游移眼神,有没有瞥到我这小同乡?
纨又买了新衣服。新年时便买了一件,圣诞日前也买了。不提醒下,许是旧历年还得添置新的萨尔玛特。我刚来时去过一次梅西,此后那类地方都再未去过。为了求济,需要去的地方有很多,但百货是不必去的。百货是给家里的电灯永远不灭的好人家准备的甜蜜舒适的梦。
或许在Chaplin的梦里,只需要有瓦斯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