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死寂的宅子里清晰得刺耳。
陆明轩的手在抖。
并不是恐惧,而是肾上腺素过度分泌的生理反应。
身后走廊的黑暗深处,那十三双幽绿的眼睛正匀速逼近。
不疾不徐,像猎人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黄铜钥匙转动了半圈,卡住。
“打不开?”小王的声音已经哑了。
陆明轩用力一拧,听见锁芯内部一声脆响,然后门向内滑开了一条缝。
不是普通的门,是暗门。
隐藏在祠堂供奉牌位的木龛后方。
一股浓郁的霉味混合着香灰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挤进暗门,陆明轩反手就要关门,却发现这门没有内面的把手,只能从外部用钥匙打开。
“完了……”小王绝望地喃喃。
但暗门却自己缓缓合拢了。
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推。
一只苍白的手从门缝缩回去的瞬间,陆明轩看见了那只翡翠镯子。
顾沈氏?!
门彻底关闭,黑暗吞噬一切。
紧接着,门外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下,两下,三下……但门纹丝不动。
仿佛那道暗门有着某种特殊的力量,能够阻挡外面的东西。
暂时安全了。
陆明轩擦燃火柴,微弱的火光映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石阶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墙壁潮湿,长满青苔。
空气阴冷,带着地下特有的土腥味。
“往下走。”他低声说,举着燃烧的火柴走在前面。
石阶盘旋向下,走了大约三四十级,来到一个地下室。
火柴燃尽,陆明轩又擦燃一根,这次他看见了墙角有一个烛台,上面还有半截蜡烛。
点燃蜡烛,昏黄的光照亮了大约十平米的空间。
这里不是储藏室,而是一个简陋的祭坛。
正对着石阶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不是顾家祖先,而是一个穿着古怪黑袍的干瘦老者,深目高鼻,皮肤黝黑,手腕上戴满骨制饰品。
画像已经严重褪色,但老者那双眼睛画得极为传神,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感觉他在盯着你看。
画像下方是一个石制供桌,桌上没有香炉供品,只摆着三样东西:
一本线装册子,封皮是某种动物的皮,已经发黑。
一把镶嵌着黑曜石的小刀。
以及,一个用红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大约一尺长。
陆明轩拿起册子,翻开。
纸张脆得几乎要碎掉,上面的字迹是工整的楷书,但内容触目惊心:
“光绪二十九年,购于南洋巫商萨鲁曼。”
“此镜原名聚魂龛,需以血脉至亲之魂饲之,每魂可保家业十年。”
“饲满十三魂,可成‘圆满镜’,镜主得长生。”
“然饲魂之法有三忌:一忌自杀之魂,魄散不凝;”
“二忌强掳之魂,怨气反噬;”
“三忌……(此处字迹被污血覆盖)”
翻到下一页,是顾老爷的笔迹:
“萨鲁曼骗我!圆满镜需十四魂,非十三!且最后一魂需为守镜人自愿献祭,永世为奴!”
“我儿不肯,我妻不肯,我只能……只能……”
字迹到这里变得潦草疯狂:
“他们都进了镜子,可镜子还不满足!”
“它要守镜人的魂,要完整的、自愿的!”
“陈金福那个蠢货签了契约,可他不知道,契约签下的不是三年,是永世!”
“他的魂会慢慢被镜子吃干净,然后镜子会继续找下一个,下一个,直到凑齐十四魂!”
“破解之法?没有破解之法!萨鲁曼说,一旦开始,不能停止。除非……(又一滩污血)”
陆明轩用力擦拭污血,但下面的字已经糊得无法辨认。
“陆哥,你看这个。”小王颤抖的声音传来。
他打开了那个红布包裹。
里面是一截人类的脊椎骨。
每一节椎骨都被精心打磨过,刻满了和镜框上类似的符文。
骨头末端穿着红绳,绳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银锁,锁上刻着两个字:
“归家”
“这是顾沈氏的遗骨。”
陆明轩突然明白了。
“顾老爷没有把她的全部遗骨下葬,他留了一截在这里……作为某种锚?”
供桌下还有个不起眼的木匣。
陆明轩拉出来打开,里面是一叠书信。
最上面一封的落款是沈月茹。
是顾沈氏的闺名。
信是写给娘家妹妹的,日期是她死前三个月:
“妹妹,近来愈发觉得老爷不对劲,他常深夜对镜自语,镜中似有人影回应。我问起,他便发怒。”
“前日我在镜前梳头,竟从镜中看见自己七窍流血的模样,吓煞人也。”
“私下问过管家陈金福,他说老爷从南洋请回的不是普通镜子,是邪物……”
“我怕是活不久了。”
“若我去了,你千万莫让家中女儿嫁入顾家。”
“另,我有一支凤头簪,是母亲所赠,你见过的。”
“若我死得不明不白,你可凭此簪去龙华寺寻慧明法师,他知该如何做……”
陆明轩猛然想起口袋里的簪子。
他掏出来,借着烛光仔细看。
凤眼处的红宝石下,果然有个极小的机关。
用指甲一按,宝石弹开,里面是中空的,藏着一卷细细的丝绢。
展开丝绢,上面是用血写的小字:
“魂困于镜,需以原主之骨为引,于镜前焚之,可开往生路一炷香。”
“然守镜人需自愿破镜,与镜同碎,方可解咒。”
“切记:破镜者永世不得超生,慎之,慎之。”
署名:慧明。
“原主之骨……”陆明轩看向那截脊椎骨。
“顾沈氏的遗骨,焚之可开往生路一炷香,而守镜人需自愿破镜……”
他明白了。
顾沈氏早就知道了破解之法,但她没有告诉顾老爷。
或许是因为恨,或许是因为她知道顾老爷不可能自愿破镜。
她把线索藏在了簪子里,留给娘家人。
但顾家败落得太快,沈家可能根本没收到这封信,或者收到了也不敢来查。
直到六十年后,小王这个远房血亲踏入了这栋宅子,镜子感应到了血脉,才重启了这场献祭。
“所以我们需要回到镜子前,烧了这截骨头,然后……”小王声音发颤。
“然后需要一个人自愿打碎镜子,和镜子同归于尽?”
陆明轩点头:“而且这个自愿必须是发自内心的,不能有丝毫强迫,否则镜灵不认,仪式失败。”
“谁会自愿永世不得超生啊!”小王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地下室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头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不是人类的脚步声,是某种重物拖行的声音,混杂着骨头摩擦的咔咔声。
灰尘从天花板簌簌落下,烛火疯狂摇曳。
“它们找到路了。”
陆明轩抓起脊椎骨和簪子。
“我们必须上去,回到客厅,在地下室只有死路一条。”
石阶上方,暗门的方向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
尖锐刺耳。
一声接一声。
还有低语。
不是一个人的低语,是十几个人同时在低声说话,声音重叠,听不清内容,但能感受到那股浓郁的恶意。
“我们怎么出去?”小王绝望地看着唯一的通道被堵住。
陆明轩的目光落在供桌后的墙壁上。
那里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形状规则,像是暗门。
他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
“找机关。”他举着蜡烛仔细查看墙壁。
小王则慌乱地摸索供桌,不小心碰翻了那把小刀。
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刀刃弹出。
那根本不是金属刀,是骨刀,用某种大型动物的腿骨磨制而成。
刀柄末端有个凹陷,形状……
陆明轩看了一眼手中的脊椎骨,又看看刀柄凹陷。
他试着将脊椎骨末端的银锁对准凹陷,轻轻一按。
“咔嗒。”
锁弹开了。
整个刀柄弹开,露出里面的中空结构。
而脊椎骨末端的银锁,其实是一把钥匙。
陆明轩将脊椎骨插入刀柄,严丝合缝地拧紧。
骨刀适时发出幽绿色的微光。
与此同时,供桌后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门,门后是另一条向上的狭窄通道,有新鲜的空气流进来。
“是通往花园的密道!”小王惊喜道。
两人钻进通道,陆明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地下室。
烛光下,那幅南洋巫商的画像,老者的嘴角似乎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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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出口在顾宅后花园的假山后面。
钻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天空飘起了细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让陆明轩精神一振。
宅子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但客厅的方向,有微弱的光透出来。
青白色的光,和老陈那盏人骨灯笼的光一模一样。
“它们还在等我们。”
陆明轩握紧骨刀,刀身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人心悸。
“我们不能逃,一旦离开宅子范围,诅咒就会扩散,所有和顾家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遭殃——包括你,小王。”
小王脸色惨白:“那我们……”
“回客厅,完成仪式。”
陆明轩看着手中的脊椎骨,说道:“烧掉这个,给你们沈家的姑奶奶开往生路,然后……”
他没说下去。
两人绕到宅子正面。
大门敞开着,像一张黑洞洞的嘴。
踏进门槛的瞬间,温度骤降。
刺入骨髓般的阴冷。
客厅里,景象变了。
不再是蒙尘的废弃豪宅,而是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水晶吊灯亮着,留声机播放着欢快的爵士乐,长桌上摆满美酒佳肴。
十三个人坐在桌旁。
顾老爷、顾沈氏、少爷、小姐、姨太太、仆人……他们穿着华丽的衣裳,脸上挂着标准的社交微笑,正在举杯畅饮。
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们的眼睛都是空洞的漆黑,举杯的动作僵硬机械。
食物放进嘴里,没有咀嚼,直接掉在盘子里。
酒液从嘴角溢出,染湿了衣襟。
而主位空着两个座位。
在长桌的尽头,那面西洋镜静静立着。
镜面映出的不是宴会景象,而是一片血红色的混沌,混沌中有无数张痛苦的脸在沉浮。
顾老爷转过头,漆黑的眼眶看向陆明轩和小王。
“贵客到了。”
他的声音重叠着十三个人的声音。
“请入席。”
“子时已过,但宴会……才刚刚开始。”
顾沈氏也转过头。
她今天戴了那支凤头簪,穿着藕色旗袍,美得惊心动魄。
但她看着小王的眼神复杂。
有哀伤,有慈爱,也有深深的愧疚。
“孩子。”她开口,声音温柔,“你不该来的。”
“姑奶奶……”小王的声音哽咽。
“但既然来了。”顾老爷接过话,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就完成仪式吧。”
“还差一个魂,镜子就圆满了,然后顾家复兴,沈家也会沾光,这不是很好吗?”
陆明轩深吸一口气,走到长桌前。
他从怀中掏出那截脊椎骨,放在桌上。
“顾沈氏遗骨在此。”他朗声道,“按慧明法师所留之法,焚骨开路,送魂往生!”
宴会厅的幻象瞬间扭曲。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愤怒。
灯光忽明忽灭,长桌、美食、美酒全部褪色,变回蒙尘的废弃客厅。
只有那十三个人影还坐在那里,但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幽魂。
镜子开始疯狂震动。
镜框中,老陈的脸浮现出来。
只有脸,痛苦扭曲,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呐喊:“烧……快烧……”
陆明轩擦燃火柴,凑近脊椎骨。
但就在这时,小王突然扑过来,一把抢过脊椎骨。
“不。”他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姑奶奶等了六十年……该回家了,但破镜的人……不该是你,陆哥。”
他转头看向顾沈氏,那个旗袍女子的幽魂。
“姑奶奶。”小王哭着说,“我是沈家第七代外孙,家里老人说,您当年是最疼孩子的……您不会害我的,对吗?”
顾沈氏的幽魂颤抖起来,空洞的眼中流下两行血泪。
“破镜的人,我来。”小王握紧脊椎骨,看向陆明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陆哥,你还有大好前程。”
“我……我反正也没什么出息,而且这是我外婆家的债,该我还。”
“小王,你别做傻事!”陆明轩吼道,想冲过去,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镜灵的力量束缚了他。
小王擦掉眼泪,用火柴点燃了脊椎骨。
骨头燃烧起来,发出幽绿色的火焰,没有烟,只有一股奇异的檀香味。
火焰中,浮现出一条朦胧的小路,路的尽头有温暖的光。
顾沈氏的幽魂站了起来,她深深看了小王一眼,然后走向那条路。
走到一半,她回头,嘴唇动了动:
“谢谢。”
然后她的身影消失在光中。
其他十二个幽魂也站了起来,但他们的眼神充满怨毒。
他们不能往生,因为他们不是完整的魂,是被镜灵污染过的奴仆。
镜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
镜面裂痕处,伸出无数只漆黑的手,抓向小王。
小王没有躲。
他举起那柄骨刀,用尽全身力气,刺向镜面。
“我自愿!”他嘶吼道,“以沈家血脉之名,自愿破镜,永镇此龛!”
骨刀刺入镜面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然后,一切开始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