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我醒了。
酒店房间的遮光帘没拉严,一线灰白的光切在地板上。
我盯着那道光线看了很久,脑子里还是昨晚的画面。
林薇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B超单上那个模糊的小点。
她闭着眼说“你会后悔的”时颤抖的睫毛。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起:10月28日,周三。
距离天眼系统最终演示还有48小时。
我坐起来,头痛欲裂。
床头柜上摆着昨晚从医院带回来的B超单,对折的地方已经磨出了毛边。
我把它展开,又看了一遍。
孕囊,1.8厘米,像一颗遥远的种子,被打印在冰冷的纸张上。
我的孩子。
这三个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依然陌生得可怕。
洗漱时,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
我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换了衣服,下楼开车。
早高峰还没开始,高架上很空。
我打开电台,晨间新闻正在播科技板块。“浩科科技前高管张浩涉嫌商业间谍案近日将开庭审理,据悉证据确凿,可能面临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我关掉电台。
车子驶进医院停车场时,天刚完全亮。
住院部大楼在晨雾中显得安静肃穆。
我拎着在路边买的粥和小笼包,坐电梯上七楼。
护士站已经换了早班护士。
我问703床情况,护士抬头看我一眼:“你是她丈夫?”
“前夫。”我说。
护士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在电脑上查记录:“昨晚后半夜又出血一次,加了药,现在稳定了。”
“医生八点半查房,会决定后续方案。”
“能进去吗?”
“探视时间还没到,不过……”她看了看我手里的早餐,“你等着,我问问她醒没醒。”
护士走进观察室,很快出来:“她说不想见人。”
我把早餐递过去:“那麻烦您转交。”
“你自己给她吧。”护士推开观察室的门,“703床,家属送早餐。”
我走进去。
林薇还是侧躺着,背对门口。
床头柜上昨晚那张挂号卡不见了,被她收起来了。
我把早餐放在柜子上。
塑料碗和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响。
“医生八点半来。”我说,“我等你查完房再走。”
她没动。
“粥是小米的,医生说这个养胃。小笼包你以前喜欢吃的那家,我绕路去买的。”
我顿了顿,“多少吃一点。”
她还是不说话。
我拉过椅子坐下,拿出手机看邮件。
公司群里已经有人在讨论演示的事,项目经理小王凌晨四点发了最新测试报告,一切顺利。
顺利得让人心慌。
“你没必要这样。”
林薇的声音忽然响起,很轻,但清晰。
我抬头。
她还是没转身,但至少开口了。
“哪样?”我问。
“买早餐,等查房,假装关心。”她吸了吸鼻子,“陈默,我们已经离婚了,你这样,只会让我更难堪。”
“我不是假装。”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转过身。
晨光里,她的脸色比昨晚更差,眼底乌青一片,嘴唇干裂。
“那你是什么?”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可怕。
“同情?责任?还是突然父爱泛滥?”
“都有。”我实话实说。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全是讽刺:“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你这样。”
“不吵不闹,不恨不怨,就只是……负责。”
“像完成一个项目一样,列计划,执行,验收。”
“陈默,孩子不是代码,我也不是bug。”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她摇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又多恨你。”
“恨我蠢,恨你太好,好到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好到让我必须做点什么来证明我值得……结果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用手背擦眼泪,但越擦越多。
我递过去纸巾,她没接。
我从盒子里抽出一张,递到她手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昨晚我想了一夜。”她擤了擤鼻子,声音闷闷的。
“这个孩子,你其实不想要,对吧?”
我没立刻回答。
她替我回答了:“你只是觉得应该要。”
“因为它是你的,因为你有责任,因为你不想当那种抛妻弃子的混蛋。”
“但陈默,你心里清楚,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它绑住了你,也绑住了我。”
“我们会因为它,不得不继续纠缠,互相折磨。”
“那你想要吗?”我把问题抛回去。
她愣住了。
“如果你不想要,昨天就不会哭着求医生保胎。”
我继续说:“林薇,我们都别说漂亮话了。”
“你想要这个孩子,我也想要。”
“但我们都怕,怕对方不是真心的,怕将来后悔,怕这个孩子变成我们之间另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她盯着我,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没擦。
“那怎么办?”她问,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软弱。
“不知道。”我摇摇头。
“但我们可以试试。试试能不能为了孩子,暂时放下过去的那些事。”
“至少,先把它平安生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顿了顿,“然后看情况。”
看情况。
多么不负责任的三个字。
但眼下,这是我们能给出的唯一答案。
护士推门进来,推着查房车。
医生跟在后面,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眼镜,表情严肃。
“家属外面等。”护士对我说。
我起身,走到走廊。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医生在询问,林薇小声回答,护士记录。
医生掀开被子检查,又看了看监护仪上的数据。
十分钟后,医生出来了。
“你是林薇丈夫?”她问我。
“前夫。”
医生推了推眼镜:“她情况不太乐观,孕囊位置偏低,出血虽然止住了,但随时可能反复。”
“加上她卵巢功能不好,这次怀孕本来就很勉强。”
“我的建议是,住院保胎至少两周,绝对卧床,不能下地。”
“成功概率有多大?”
“五成。”医生直白地说,“如果这周能稳住,概率会提高,但要有心理准备,随时可能保不住。”
我点头:“麻烦您尽力。”
“我们会尽力。”医生翻着病历。
“另外,她情绪很不稳定。”
“孕早期情绪波动太大也会影响胚胎发育。”
“你是家属,多开导开导,有些事,等孩子稳定了再说。”
我知道她指的有些事是什么,她也知道我是前夫。
“好。”
我应了。
医生走后,我回到病房。
林薇已经坐起来了,背后垫着枕头,手里端着那碗粥,小口小口地喝。
“医生说的,你都听到了?”我问。
“嗯。”她没抬头,“住院两周,绝对卧床。”
“工作怎么办?”
“请假。”她说,“学校那边,我妈会帮我处理。”
“你妈那边……”
“她不知道怀孕的事。”林薇打断我,“我说是急性肠胃炎。”
我沉默。
也好,少一个人担心。
她喝完粥,把碗放下,看着我:“你公司不是有重要项目吗?不用管我,去忙吧。”
“演示在后天。”我说,“今天可以陪你。”
“我不需要你陪。”她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语气。
“你在这里,我反而紧张。”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我们之间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那我晚上再过来。”我说,“需要带什么吗?”
她想了想:“充电器,还有我床头那本《孕产知识百科》。”
“好。”
我走到门口,又回头:“真的不用告诉你妈?”
“暂时不用。”她摇头,“等稳定了再说。”
我点头,拉开门。
“陈默。”她忽然叫住我。
我回头。
她咬着嘴唇,手指绞着被单,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如果……如果孩子保住了,出生后,你可以随时来看它,我不会拦着。”
“我们呢?”我问。
她愣住。
她低下头,很久很久,才轻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这三个字,比任何决绝的回答都更让人绝望。
因为它意味着,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
我走出病房,关上门。
走廊里,阳光已经完全照进来了。
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轮子发出规律的咕噜声。
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响亮而充满生命力。
我靠在墙上,摸出烟盒,又想起这里是医院,塞了回去。
手机震动,是老板。
“陈默,九点钟项目组紧急会议,你能到吗?”
我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四十。
“能。”我说,“半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我最后看了一眼病房的门。
然后转身,走向电梯。
也许林薇说得对,我习惯把一切当成项目来处理。
那现在,这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最艰难的项目:一个可能保不住的孩子,一段已经破碎的婚姻,一个我必须面对的未来。
而第一步,是先确保后天的演示成功。
因为只有保住工作,保住天眼系统,我才有资格说:我能对孩子负责到底。
电梯下行。
我开始在脑子里列清单:
1. 下午回酒店拿林薇要的东西。
2. 联系赵律师,咨询非婚生子女的法律事宜。
3. 查一下卵巢功能不全的保胎方案,找最好的专家。
4. 今晚再去医院,和她谈谈具体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