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妇产科在住院部七楼。
电梯门打开,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某种说不清的焦虑感扑面而来。
走廊里人来人往。
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在丈夫搀扶下慢慢走。
有抱着新生婴儿的家属满脸喜色。
也有像我一样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的人。
我找到护士站,报出林薇的名字。
护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审视:“您是?”
“前夫。”我说,“刚接到电话,说她需要家属签字。”
护士点点头,从一堆病历夹里抽出一份:“林薇,29岁,孕8周+3天,阴道出血伴腹痛入院,B超显示孕囊位置偏低,有先兆流产迹象。”
“血HCG和孕酮值都不理想。”
她翻到最后一页。
“需要签字的是这两份:一份是保胎治疗方案同意书,一份是如果保胎失败,清宫手术同意书。”
清宫两个字刺得我眼睛疼。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
“在观察室,用了药,出血暂时止住了,但情绪很不稳定。”
护士顿了顿。
“您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她之前的主治医生调了档案过来,她有三年的卵巢功能不全病史,这次怀孕本来就算高危。”
三年。
那张挂号卡上的日期,果然不是偶然。
“我能看看她以前的病历吗?”我问道。
护士犹豫了一下:“按规定,患者隐私……”
“我是她法律上的紧急联系人。”
我拿出手机,翻出离婚前林薇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上面有她的身份证号和我的电话号码。
“她通讯录里第一个是我,刚才也是朋友打给我。”
“如果需要,我可以现在联系她母亲,但她母亲心脏病刚出院,恐怕……”
“好吧。”护士叹了口气,从电脑里调出档案。
“您自己看,但别拍照。”
我凑近屏幕。
档案记录从三年前开始:
· 2020.9.15:初诊,主诉“备孕一年未孕”。
检查结果:AMH 0.8,B超显示基础卵泡数仅3个。
诊断:卵巢储备功能减退。
建议:尽快辅助生殖,或尝试促排卵。
· 2020.10-2021.6:连续8个月促排卵治疗,均未成功受孕。
· 2021.7:患者要求暂停治疗,理由心理压力过大。
· 2021.8-2022.5:无就诊记录。
· 2022.6:复诊,AMH降至0.5,医生强烈建议试管婴儿,患者签字同意。
· 2022.7:首次取卵,获卵2枚,培养成1枚胚胎,质量评级3BC(中等偏下),进行冷冻保存。
· 2022.8:患者失约,未按计划进行胚胎移植。
· 2022.9-2023.4:再次无记录。
· 2023.5:最后一次就诊,医生记录:“患者情绪低落,拒绝进一步治疗,表示顺其自然。”
最后一页,有一行手写备注,字迹潦草:
“患者私下询问:如果自然怀孕,孩子健康概率多大?”
“告知:卵子质量可能受影响,但并非绝对,患者沉默离开。”
看完这些,我靠在护士台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三年。
她一个人跑了这么多趟医院,打了那么多针,经历了那么多次希望和失望。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为我们是在顺其自然地要孩子。
我以为她每次说这个月又没中时,只是普通的遗憾。
原来不是。
原来每一次没中背后,都是AMH指数一次次下降的警报,是医生一次次的建议尽快,是她一个人躺在B超室里数基础卵泡的绝望。
“陈先生?”护士的声音把我拉回来,“您……还好吗?”
“没事。”我直起身,“签字单给我。”
护士递过来两份文件。
我接过笔,在家属签字栏写下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护士指了指走廊尽头:“观察室在那边,703床。不过……她可能不想见您。”
“我知道。”
我走过去。
观察室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有三张床,靠窗那张拉着帘子。
我站在门口,透过缝隙往里看。
林薇躺在病床上,侧着脸,眼睛盯着窗外。
她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没有血色。
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很轻地放着,像在保护什么易碎的东西。
床头柜上放着她的手机,屏幕亮着,壁纸还是我们去年在迪士尼拍的合照。
她戴着米妮发箍,我戴着米奇耳朵,两个人都笑得很傻。
那是我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她说要找回童心。
原来她一直没换。
我推门进去,很轻。
她没回头,但身体僵了一下。
“护士说,签字需要家属。”
我声音尽量平静,说道:“我签了。”
她还是没动,也没说话。
我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挂号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和手机并排。
“三年前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终于,她转过头,看向我。
眼睛红肿,不知道是因为哭过,还是药物的作用,眼神很空,像蒙了一层雾。
“告诉你有什么用?”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告诉你,我的卵巢快四十岁了?告诉你,我可能生不了孩子?告诉你,你娶了个有缺陷的妻子?”
“那不是缺陷。”我说。
“是吗?”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默,你那么优秀,名校毕业,大公司总监,前途无量。”
“你配得上更好的,一个能给你生健康孩子的女人,而不是我这种……连最基本功能都有问题的。”
“所以你就去找张浩?”我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手指攥紧了被单。
“不是……”她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因为这个……和他在一起,一开始是因为虚荣,后来是因为……因为绝望。”“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觉得你迟早会离开我,那不如我先和别人……”
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颤抖。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哭。
“孩子……”
““是我的吗?”
她猛地抬头,眼睛睁大,里面全是受伤和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在抖。
“时间对得上。”我移开视线,不敢看她眼睛。
“离婚前一个月,我们……还有过。”
那是摊牌前一周。
我加班到很晚,回家时她已经睡了。
我洗完澡躺下,她在睡梦中翻身靠过来,手搭在我腰上。
半梦半醒间,我们做了。
很沉默,很机械,像完成某种仪式。
结束后她背对着我,我以为她睡着了,现在想来,她可能一直在哭。
“是你的。”林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肯定。
“陈默,我就算再不堪,也不会在怀着你的孩子的时候,去跟别人……”
她停住,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
“B超单在抽屉里,孕周8周+3天,你自己算时间。”
我拉开床头柜抽屉。
里面有几张检查单,最上面是B超报告。
黑白图像上,一个小小的孕囊,旁边有测量数据:CRL 1.8cm,孕周8w3d。
推算回去,正好是那次。
我拿着报告单,手有点抖。
“医生说我这次能怀上,是奇迹。”林薇的声音平静下来,但那种平静更让人心慌。“AMH 0.5,自然怀孕概率不到5%。但它就是发生了。”
“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在玩我?”
“在我放弃一切的时候,给我最想要的东西。”
我抬头看她。
她也在看我,眼神复杂,有恨,有怨,有绝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
也许是祈求。
“你想要这个孩子吗?”我问。
“我想。”她毫不犹豫,“但如果你不想要,我不会用孩子绑住你。我会自己生下来,自己养。你不用担心,协议里写的我都认,净身出户,不会跟你争一分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陈默,我们已经离婚了。法律上,我们没有关系了。”
“这孩子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
“你今天能来签字,我已经很感激了。”
“现在,请你走吧。”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拉高被子盖住肩膀。
那是拒绝的姿态。
我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护士进来换药,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先生,病人需要休息。”
“好。”我说。
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我转身离开。
走出观察室,走廊里的喧嚣再次涌来。
我靠在墙上,摸出烟盒,想起这里是医院,又塞回去。
手机震了,是老板。
“陈默,明天上午董事会,天眼系统的最终演示,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得可笑。
我的项目要上市了。
我的前妻怀了我的孩子。
我的生活,像一辆脱轨的列车,正朝着完全未知的方向冲去。
“陈默?”老板在电话那头催。
“准备好了。”
我回应:“明天见。”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边。
窗外是上海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流缓慢移动。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朝着目的地前进。
而我,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一张B超单,上面是一个8周大的生命。
它来得太不是时候。
但也可能,它来得正是时候。
我拿出手机,给赵律师发了条微信:
“离婚协议,暂缓提交。”
发送。
然后,我转身,走回观察室。
林薇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门。
我走到床边,坐下。
她没动,但我知道她醒着。
“林薇。”我说。
她肩膀绷紧了。
“孩子的事,我们重新谈。”
她慢慢转过身,眼睛红肿,眼神里全是戒备。
“谈什么?”
“谈怎么把它生下来,养大。”
“谈你住院期间谁照顾你,谈产检谁陪你,谈生的时候谁签字,谈出生后谁半夜起来喂奶。”
她愣住,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不是要复婚。”我补充,“但孩子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
她看了我很久,然后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没入鬓角。
“陈默,”她哑着嗓子说,“你会后悔的。”
“可能吧。”我说,“但至少现在,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