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林薇签了离婚协议。
签字的场景不在家里，而是在赵律师的事务所会议室。
我没去，让律师全权处理。
赵律师事后在电话里说，林薇签字时很平静，手很稳，没有犹豫。
“她问能不能再见你一面。”赵律师说，“我说你已经交代过，不必了。”
“嗯。”
“她还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她。”
我沉默了几秒：“没有。”
“明白了。”赵律师顿了顿，“另外，张浩那边有动静了。”
“他公司的慧眼系统原定下周开产品发布会，但今天突然宣布延期，理由是技术调整。”
我知道为什么。
三天前，我把所有证据的副本，匿名寄给了浩科科技的董事会，以及几家行业媒体。
附件里详细说明了张浩如何通过商业间谍手段获取竞争对手技术资料，并附上了部分无法辩驳的证据。
虽然抹去了林薇的名字和信息，但足以让张浩喝一壶。
“他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开除是肯定的，可能还会面临商业间谍罪的起诉，不过……”
赵律师犹豫了一下，说道：“他父亲在本地有些人脉，最后能不能定罪还不好说，但至少，他的职业生涯是毁了。”
“够了。”我说。
确实够了。
我不要他坐牢，我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在这个行业里再也抬不起头。
对于一个把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来说，这比坐牢更痛苦。
挂断电话后，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
这是我临时租的公寓式酒店，位于浦东，三十层，视野很好。
能看到黄浦江，能看到陆家嘴的摩天楼群，能看到这个庞大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
但房间很空。
四十平米的开间，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柜。
我的行李箱摊在角落，衣服还没完全拿出来。
三天了，我还没适应这里的气味。
消毒水混合着廉价香薰的味道，没有家的气息。
不过，家这个词，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个空洞的概念了。
手机震动，是银行短信提醒。
“您尾号8876的账户收到转账5000000.00元，余额……”
五百万。
林薇还回来的第一笔钱。
后面还有一百万，她说需要时间筹，因为她母亲账户里的钱已经转了一部分给她表哥，她要催回来。
我没催。
给了一周时间。
一周后如果还没还清，协议里写了，我会起诉。
放下手机，我走到厨房，烧水泡面。
酒店有厨房但没厨具，我去楼下超市买了最简单的锅碗。
泡面是红烧牛肉味，撕开包装，倒开水，等三分钟。
等待的时间里，我看着窗外。
夜晚的城市很美，璀璨如星河。
我想起刚来上海的时候，和林薇挤在闵行一个十平米的小房间里。
夏天没有空调，我们躺在凉席上，她拿着扇子给我扇风，说：“等我们有钱了，一定要住能看到夜景的房子。”
后来我们真的住进了能看到夜景的房子。
但扇子换成了中央空调，凉席换成了两万块的床垫，相拥而眠换成了同床异梦。
泡面好了。
我端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吃一边看邮件。
公司那边，因为林薇的自首，泄密事件有了结论。
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说：“陈默，这次你受委屈了。”
“公司决定，给你升一级，奖金翻倍。”
“另外，天眼系统的项目，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资源尽管提。”
我点头说谢谢。
但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升职加薪有什么用？
能换回十年的信任吗？
能抹去背叛的记忆吗？
不能。
所以我只是说：“我会把项目做好。”
老板看着我，眼神里有关切：“你……没事吧？要不要休几天假？”
“不用。”我说，“工作能让我专注。”
这是实话。
现在的我，只有写代码的时候，才能暂时忘记那些事。
忘记林薇跪在地上的样子，忘记她说他碰我的时候我有多恶心，忘记她哭红的眼睛和颤抖的声音。
面吃完，我继续工作。
修改天眼系统的代码，加入更多安全验证，确保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字符一行行增加，像某种仪式，某种净化。
凌晨一点，我完成了一个模块的测试。
站起来活动僵硬的肩膀，走到窗前。
外面的灯光少了一些，但依然繁华。
这个城市从不沉睡，就像痛苦从不真正离开。
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是微信，林薇发来的。
一张照片。
一堆奢侈品：项链、手表、包、首饰……摊在桌子上。
下面一行字：“都还给他了。收据在袋子里，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拍照。”
我没回。
几分钟后，她又发来一条：“我今天去你们公司了，见了李总（我老板），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了。”
“他说会处理，不会影响你。”
我依然没回。
第三条：“表哥那边的钱要下周才能转回来，他说在办手续。”
“对不起，可能要晚几天。”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想打字，但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我发了一个字：“嗯。”
发送。
她很快回复：“你……还好吗？”
我没再回。
关掉微信，继续工作。
第二天是周六，但我还是去了公司。
周末的办公楼很安静，只有保洁阿姨在走廊里推着清洁车。
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却写不出一行代码。
脑子里全是林薇昨天发来的照片。
那些奢侈品，我曾经见她戴过、用过。
那条Cartier项链，她戴去参加同学聚会，回来说大家都说好看；
那块手表，她说开会时看时间方便；
那个包，她背去逛街，挽着我的手说老公真好。
每一件，都是一个谎言。
每一件，都在提醒我，我是个多么可笑的傻子。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办公室在十八楼，能看到下面的街道。
周末的车流稀疏，行人悠闲。
有一对年轻情侣手牵手走过，女孩仰头对男孩笑，男孩低头亲她的额头。
那么自然，那么甜蜜。
我曾经也有过。
但现在，我不知道那些甜蜜里，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表演。
也许，人生就是一场大型的角色扮演游戏。
我们都在扮演某种角色：好丈夫，好妻子，好员工，好儿女。
但演得久了，连自己都分不清，哪里是戏，哪里是真实。
手机响了。
是老谭。
“陈总，有新情况。”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张浩那边，董事会已经启动内部调查，他今天被正式停职。”
“另外，他父亲正在四处活动，想压住这件事。”
“能压住吗？”
“难。”老谭说，“媒体那边已经收到风声，有几家科技媒体准备做深度报道。”
“而且，你提供的证据太实了，他抵赖不了。”
“那就好。”
“还有一件事。”老谭停顿了一下，“关于您前妻的。”
我握紧了手机：“说。”
“她昨天去见了张浩。”老谭说，“在张浩公司楼下，两人吵了一架。”
“根据我们的人拍到的，林薇把装礼物的袋子扔在张浩身上，张浩想拉她，她甩开走了。”
想象那个画面，我心里没有任何快感。
只有一种荒诞的悲哀。
“另外，”老谭继续说，“林薇的母亲昨天下午去了医院，好像是心脏病发作，住院了，林薇现在在医院陪着。”
岳母。
那个总是笑眯眯地说“默默就是我的亲儿子”的老太太。
很慈祥，很温柔。
除了我母亲，我从未见过有谁像她一样待人如初。
至少……在我看来。
现在有她女儿的前科在，岳母对我们的感情是否真实我持有怀疑的态度。
也不知道她现在了解她女儿做的事了吗？
知道那些她账户里突然多出来的钱，是怎么来的了吗？
哎……
“哪家医院？”我问道。
老谭说了医院名字和病房号。
我记下了，但没说去不去。
挂断电话后，我在办公室里站了很久。
然后拿起车钥匙，下楼。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去？
去看笑话？
去表达虚伪的关心？
还是去确认，这场闹剧里，还有没有一丝真实的情感？
医院停车很难，我转了二十分钟才找到车位。
走进住院部大楼，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电梯里挤满了人，有提着饭盒的家属，有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有眼睛红肿的陪护。
四楼，心内科。
走廊很长，两边是病房门，偶尔有护士推着车匆匆走过。
我找到病房号，门虚掩着。
透过门缝，我看到林薇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她背对着门，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扎着。
病床上，岳母躺着，手上打着点滴，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林薇在削苹果。
动作很慢，很专注，苹果皮一圈圈垂下来，没有断。
这个画面太熟悉了。
五年前，我父亲住院，她也是这样坐在床边，削苹果，陪我父亲聊天，一口一个爸叫得亲热。
父亲拉着她的手说：“小薇啊，默默能找到你，是我们陈家的福气。”
现在想来，父亲如果知道真相，会怎么想？
我推开门。
很轻，但林薇还是察觉了。
她转过头，看到我，手里的刀一滑，苹果皮断了。
“默……默默？”她站起来，眼睛睁大，手里的苹果和刀差点掉地上。
我走进去，关上门。
病房是双人间，另一张床空着。
岳母还在睡，呼吸均匀，但脸色苍白，看起来老了很多。
“你怎么……”林薇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母亲。
“听说阿姨住院了，来看看。”我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我把手里路上买的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林薇看着那个果篮，又看着我，眼眶慢慢红了。
“谢谢……”她低下头，用手指擦眼睛，“我妈她……昨天知道了一切，气得心脏病发作。”
“医生说不太严重，但要住院观察几天。”
我没说话。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泪水，但努力忍着没掉下来：“钱……表哥那边的钱，下周一定能到。我催他了，他说已经在汇款了。”
“不急。”我说。
这两个字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也是。
我们隔着病床对视着。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她瘦了，眼窝深陷，下巴尖了，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像纸片。
“你……”她开口，又停住，像是在斟酌词句，“你还好吗？”
“还好。”
“住的地方……习惯吗？”
“还行。”
一问一答，像陌生人之间的寒暄。
岳母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哼。
林薇立刻转身去看，俯身轻声问：“妈？要喝水吗？”
岳母睁开眼睛，看到女儿，又看到我，眼神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羞愧。
“默……默默……”她想坐起来，但没力气。
我走过去：“阿姨，您躺着。”
“对不起……”岳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默默，阿姨对不起你……薇薇她……她做了糊涂事，阿姨没教好她……”
“妈，您别说了。”林薇按住母亲的手。
“我要说！”岳母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吸急促。
“默默，那些钱……那些钱我不知道是这么来的！”
“薇薇说是投资赚的，我就……我就信了……我要知道是害你换来的，我一分都不会要啊！”
她哭得喘不过气，林薇赶紧按呼叫铃。
护士很快进来，查看情况，调整了点滴速度，说：“病人情绪不能激动，你们注意点。”
护士离开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岳母还在流泪，林薇握着她的手，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那块冰，裂开了一道缝。
也许，这场背叛里，还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也许，那些我曾以为的完美阴谋里，还有一丝真实的情感。
母亲对女儿盲目的信任，女儿对母亲善意的欺骗。
“阿姨，”我开口，换了个称呼，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您好好养病，别想太多。钱的事，已经解决了。”
岳母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默默，你是个好孩子……是薇薇没福气……”
“妈……”林薇的声音哽咽。
我没接话，只是说：“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您保重身体。”
说完，我转身往外走。
“默默！”林薇叫住我。
我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我……”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会照顾好我妈……也会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你……你照顾好自己。”
“嗯。”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明亮得刺眼。
每次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我总能看到这刺眼的光。
我走到电梯口，等电梯。
电梯门打开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
门关着。
里面是我的前妻，和我曾经的岳母。
一个刚刚开始的新故事，和一个已经结束的旧故事。
电梯下行。
我回到车里，但没有立刻发动。
而是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最底下。那里有一些很久以前的照片，刚谈恋爱时的。
像素很低，画面模糊，但笑容很真实。
有一张是在外滩拍的。
她穿着白色连衣裙，我穿着白衬衫，背后是东方明珠。
她搂着我的脖子，我搂着她的腰，两个人都笑得很傻。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但很快乐。
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却把快乐弄丢了。
我关掉相册，发动车子。
驶出医院时，阳光正好，是个晴朗的秋日。
生活还要继续。
工作还要做，房贷还要还，日子还要过。
只是，从此以后，是一个人过了。
一周后，林薇还清了最后一笔钱。
转账截图发给我，附言：“全部还清了。协议里要求的，我都做到了。你……保重。”
我没回。
赵律师说，离婚手续已经提交法院，一个月内能办完。
张浩那边，浩科科技正式发布公告，解除张浩一切职务，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行业媒体做了深度报道，标题很耸动：《商业间谍案震惊科技圈，昔日精英身败名裂》。
我的项目，天眼系统，顺利进入最终测试阶段。
老板说，年底前一定能上市。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每个夜晚，当我回到那个空荡荡的酒店房间，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时，心里那个洞，依然在那里。
风吹过，呼呼作响。
一个月后的周末，我在家整理东西。
不是酒店，是那个曾经的家。
林薇搬走了，留下钥匙。
我请了保洁彻底打扫，准备重新装修，然后卖掉。
在书架最顶层，我发现了那个铁盒子。
林薇的记忆盒。
她说要等我们金婚时再一起打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下来，打开。
里面是一些旧物：电影票根，旅游门票，她给我写的情书，我给她画的素描，还有……一叠照片。
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默默，结婚三周年纪念。”
我拆开。
信纸已经有点泛黄，字迹娟秀：
“默默，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
“你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什么都不用，有你就够了。”
“其实我没说实话，我想要的东西很贪心。”
“我想要和你过完这一生，想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想要等到我们都走不动了，还能牵着手晒太阳……”
信的后面被泪水打湿过，字迹晕开。
“有时候我会害怕。害怕时间过得太快，害怕生活会磨掉我们的爱情，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变成那些在菜市场为了几块钱吵架的夫妻。”
“但更多时候，我觉得安心。”
“因为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
“就像我永远会在你身边一样。
“默默，我爱你。”
“不是因为你有多好，而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是更好的我。
“希望等到我们金婚的时候，再打开这个盒子，看着这封信，还能笑着说：看，我们真的做到了。”
落款日期：2018年10月12日。
五年前。
那时候的她，是真的吧？
至少写这封信的时候，她是真心的吧？
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拿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机响起。
陌生号码。
“陈先生吗？我是林薇的朋友。”
电话那头是个女声，声音很急。
“薇薇住院了，你能来看看她吗？”
“我们离婚了。”我说。
“我知道，但是……”对方犹豫了一下。
“她怀孕了，两个月。”
“医生说她的情况不太好，需要家属签字……”
我挂断了电话。
窗外阳光很好，是个适合散步的天气。
我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信，又看了看手机。
行车记录仪还在车里，存储卡已经格式化，但有些东西是删不掉的。
比如记忆。
比如背叛。
比如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电话又响了。
这一次，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陌生号码，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
窗外，秋日的阳光洒进来。
远处有孩子的笑声，有汽车驶过的声音，有生活继续的声音。
而我坐在这片阳光里，手里握着一封五年前的情书，面前是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电话。
接？
还是不接？
光标在人生的选项上闪烁。
而我需要做一个选择。
一个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原谅与不原谅的选择。
电话铃声持续响着。
像心跳，像倒计时，像命运敲门的声响。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