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在我身后合上,隔绝了客厅的灯光,也隔绝了林薇的哭声。
但声音还是传进来了。
很轻,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像受伤的小动物在洞穴深处哀鸣。
我背靠着门板,木头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皮肤。
书房里没开灯,只有窗外远处楼宇的灯光,在黑暗中投出模糊的光影。
我没有动,只是听着。
听着那个和我同床共枕十年的女人,在外面地板上哭泣。
听着她曾经让我心动的声音,此刻碎成一片片。
墙上的挂钟在走,“嗒、嗒、嗒”。
每一声都像在丈量我们婚姻剩下的时间。
半小时?
也许更短。
我慢慢滑坐到地板上。
木地板很凉,但比起心里的寒意,这不算什么。
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
打火机的火焰在黑暗中跳动了一瞬,照亮了眼前的一小块区域。
书桌的桌脚,散落的几本书,地板上积的薄灰。
林薇有洁癖,每周请阿姨打扫两次。
但书房是例外,她说这是我的私人空间,她不干涉。
现在想来,也许她只是不想进来。
不想在这个充满我的气息的空间里,表演她虚假的爱意。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外面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有节奏,疲惫的呜咽。
然后,我听到拖动的声音。
她站起来了?还是坐下了?
脚步声。
很轻,迟疑的,一步一步靠近书房门。
她在门外停住了。
隔着一扇木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
我能想象她此刻的样子。
靠着门板,眼睛红肿,脸上泪水未干,手指可能正悬在门把手上,犹豫着要不要拧开。
我的手也搭在了门把手上。
冰凉的金属触感。
拧开?
还是继续锁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烟烧到了过滤嘴,烫到了手指。
我掐灭它,烟蒂按在地板上,碾碎。
“默默……”
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你在听。”
我屏住呼吸。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太轻了,我知道。”
“但除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停顿了,好像在组织语言,或者在等我的回应。
我没有回应。
“那些聊天记录……那些话……我不是真心的。至少不全是。”
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说你碰我恶心……那不是真的。”
“我只是……我只是在张浩面前那么说,为了让他觉得我是站在他那边的……”
说谎。
我闭上眼睛。
录音里她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放松,甚至在笑。
那不是演戏能演出来的。
“钱我会还回去,所有钱,一分不少。礼物也还,项链、手表、包……我都还给他。明天就去还。”
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但她没有推开,只是握着它,像是在汲取某种支撑。
“我可以去你公司自首,我可以跟所有人说,是我偷的资料,跟你没关系。”
“我可以……我可以签任何文件,保证书,认罪书,什么都行。”
她的声音越来越急,像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什么。
“只是……只是不要离婚,好不好?”
“默默,我们再试一次,就当……就当一切重新开始。”
“我会用一辈子补偿你,真的,我一辈子对你好,只对你好……”
一辈子。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讽刺得让人想笑。
我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那里有一道裂缝,很小,去年冬天出现的。
我说要找人来修,她说不用,等开春了再说。
后来我们都忘了。
就像婚姻里的裂痕,一开始很小,觉得可以忽略,可以修补。
直到有一天,你发现整面墙都要塌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门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相信。”
“但……但给我一个机会证明,好吗?不要现在判我死刑……”
死刑。
我们的婚姻,早在她收下第一条项链的时候,就已经判了死刑。
我只是现在才接到通知。
我慢慢站起来。
腿有点麻,扶着门板才站稳。
隔着木头,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
她应该也靠在门上。
“林薇。”我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门外瞬间安静了。
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三周年那天吗?”我问。
短暂的沉默。
“记……记得。”她小声说。
“那天我说要送你礼物,问你要什么。”
“你说什么都不用,有我就够了。”
我顿了顿。
“后来我给你买了那条珍珠项链,你说太贵重了,要留着重要场合戴。”
“我记得……”
“现在那条项链,和你从张浩那里收的项链,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你觉得,它们有什么区别?”
门外没有回答。
只有压抑的抽泣。
“区别是,我那条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是我加班到半夜,做项目,写代码,一点一点挣来的。”
“而他的,是用我的技术,我的成果,我的职业生涯换来的。”
“默默……”
“你戴着那条项链,站在镜子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上面沾着我的血?”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刀子,在割我自己。
“有没有想过,你每戴一次,都是在往我心里捅一刀?”
“对不起……对不起……”她反复说着这两个字,像坏掉的录音机。
“对不起没用。”
“林薇,有些错可以原谅,有些不行。”
“你在我们的婚姻里埋了一颗炸弹,然后亲手引爆了它。”
“现在废墟堆在这里,你告诉我,怎么重建?”
她哭了,哭得说不出话。
我听着她的哭声,心里那块冰,又厚了一层。
“钱要还。”我说,“一分不少。礼物也要还。明天我会让律师拟协议,你去我公司自首的事,等律师安排。”
“那你……”
“我会搬出去。”我说,“今晚开始。”
“不要!”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默默,不要走!这是你的家,该走的是我!”
“我走,我今晚就走,你去住酒店也不方便,我……”
“我没说我走,这是我的房子。”我打断她,“我为什么要走?”
“既然你说自己去酒店,那你去吧。”
她噎住了。
是的,房产证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买的时候她刚换工作,收入不稳定,贷款批不下来。
她说写你的名字就好,反正我们是一家人。
我当时感动了很久,说等贷款还清了一定加上她的名字。
现在想来,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这个房子。
她要的是现金,是容易变现的东西。
我再次提醒。
“那你今晚住这里,记得把东西收拾好,或者去你妈那儿也行,找好房子,搬走。”
我的话冷酷又冰心。
“默默……”她的声音在发抖,“你真的……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太明显,说出来都显得残忍。
门外传来身体滑落的声音,她又跪下了。
“我求你……”她的额头抵在门板上,发出轻微的“叩叩”声。
“我跪下来求你……”
“陈默,你看在我们十年感情的份上,看在我曾经真心爱过你的份上……不要这样……给我一条活路……”
活路。
她把我的职业生涯、我的名誉、我的人生都毁了,现在要我给她活路。
多可笑。
“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内,把张浩给你的所有钱和礼物处理干净。”
“然后联系我的律师,签离婚协议。”
“如果你照做,我不起诉你。”
“如果你不……”
我没说完。
但她明白。
门外安静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走了,她才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爱?
我闭上眼睛。
爱是什么?
是信任被践踏后的麻木?
是十年光阴喂了狗的荒诞?
是看着最熟悉的人变成陌生人的恐惧?
“曾经爱过。”
“但现在,不爱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彻底断了。
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承受不住,一声断裂。
门外传来一声压抑崩溃的哭声。
然后是她起身的声音,踉跄的脚步声,摔倒在地上的闷响。
我没动。
她爬起来,继续走。
脚步声远去,进了主卧。
门关上了。
我靠在书房门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一小片黑暗。时间显示晚上九点十七分。
我给律师发了条微信:“协议拟好了吗?”
几分钟后,回复:“明早十点发您。”
“加急。今晚。”
“……好,两小时内。”
放下手机,我重新点了支烟。
这次没有抽,只是看着烟头在黑暗中燃烧,看着灰白色的烟缓缓上升,在黑暗中消散。
主卧里很安静。
太安静了。
我忽然想起她刚才摔倒在地的声音。
不重,但……
算了。
她是个成年人,会照顾自己。
一支烟抽完,我又点了一支。
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暖黄的光照亮桌面。
上面摊着几本专业书,一支用了一半的笔,一个咖啡杯。
杯底还有残渍,是昨天早上林薇给我泡的咖啡。
我拿起杯子,走进洗手间,把残液倒掉,冲洗干净。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像个鬼。
我捧了把冷水拍在脸上,水很凉,刺激得太阳穴发疼。
抬头时,我看到洗手台上林薇的护肤品。按高矮排列,整整齐齐。
她是个有强迫症的人,什么都要求完美。
完美的妻子。
完美的背叛。
我用毛巾擦干脸,走回书房。
打开电脑,登录公司的VPN,调出天眼系统的代码库。
距离产品发布还有十七天,我需要确保万无一失。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一行行代码在屏幕上滚动。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干净,有序,逻辑清晰。
if-else,true-false,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
不像人心。
工作了两个小时,律师的文件发过来了。我打印出来,厚厚一叠,二十三页。
《离婚协议书》
《财产分割确认书》
《保密及不竞争协议》
《商业泄密事件处理方案》
我一份份翻看。
律师写得很严谨,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到了。
林薇净身出户,放弃所有婚后财产主张,承认商业泄密行为,承诺配合公司调查,并自愿接受相关法律后果。
签字后,她就一无所有了。
不,还有张浩给的那些钱。
如果她能还回去的话。
但如果她不还呢?
如果她拿着那六百万远走高飞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我停下了翻页的手。
她会吗?
那个跪在地上求我不要离婚的女人,那个哭着说还爱我的女人,会拿着背叛换来的钱,和情人双宿双飞吗?
我不知道。
或者说,我不敢知道。
因为如果答案是“会”,那就意味着这十年,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我放下文件,走到窗前。
夜色很深,小区里大部分窗户都暗了,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
那些窗户后面,有多少真实的幸福,有多少虚伪的表演?
也许每一段婚姻都是一座孤岛,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真相。
想了想,叹了口气。
这几天感慨的有点多了。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起来看,是林薇发来的短信:
“协议我签。钱我会还。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再见你一面,最后一次。有些话,想当面说。”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回复:“明天律师会联系你,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发送。
几秒后,她的回复来了,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很响。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
对不起能让那些被偷走的文件回来吗?
能让那些被践踏的信任复原吗?
能让这十年重新开始吗?
不能。
所以对不起,是最廉价的东西。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继续写代码。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字符一行行增加。
这是一个隐藏模块,只有我知道的后门。
如果张浩的公司真的用偷来的资料发布产品,这个模块会在特定条件下触发,让整个系统崩溃。
报复吗?
也许是。
但更多是自保。
我需要确保,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
林薇没有还钱,张浩抢先发布产品。
我也还有反击的武器。
凌晨三点,代码写完,测试通过。
我保存,加密,上传到公司的私有云盘,设置访问权限:仅我一人。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天色开始泛白,深蓝色的夜幕边缘,透出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没有林薇的一天。
我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
犹豫了三秒,还是拧开了。
客厅里一片昏暗。
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细长的光带。
茶几上的证据还摊在那里,那个黑色U盘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主卧的门紧闭着。
我走到玄关,从鞋柜里拿出行李箱。
出差用的,24寸,黑色。
打开,开始往里装东西。
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充电器,重要的证件和文件。
装到一半时,主卧的门开了。
林薇站在门口。
她换了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在收拾行李,她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我继续收拾,没有看她。
“你……要去哪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酒店。”我说。
“你把东西收拾好,就准备离开吧,这几天我是不会待在这里的。”
“你一定要走吗?我其实……”
“嗯。”
我提前应了下来。
本来是不想去酒店的,可是一旦曝光张浩的事情,我也许会受到人身威胁,而且……林薇是否有告密,我并不清楚。
林薇还想走过来,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停住。
晨光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下乌青,看起来一夜没睡。
“协议……我看完了。”她低声说,“我会签。”
“好。”
“钱……我今天就去转,礼物我也会收拾出来,还给张浩。”
“嗯。”
“然后……然后我会去你公司,找你们老板,说清楚一切。”
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会说都是我做的,跟你没关系。”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神很认真,甚至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为什么?”我问,“你不是想和他去墨尔本吗?”
她愣住了,然后苦笑:“墨尔本……那是我骗自己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张浩不会真的带我走。”
“他那种人,要的只是你的技术,不是我。”
“那你为什么……”
“因为虚荣?因为愚蠢?因为……我也不知道。”她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只是……只是迷失了。”
“看着别人过得那么好,看着朋友圈里都是名牌包、豪华旅游,我就……我就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我嫁了个程序员,每天加班,挣得也不算少,但就是过不上那种生活……”
她用手背擦眼泪,但越擦越多。
“张浩出现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机会。”
“能过上好日子,能被人羡慕的机会。”
“我告诉自己,就一次,就帮这一次,拿到钱就收手。”
“可是……可是有一次就有两次,有两次就有三次……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哭得肩膀颤抖,但还在继续说。
“我说你碰我恶心……那是谎话,每次和他……和张浩见面后,回家看到你,我都觉得特别恶心。”
“恶心我自己……”
“但我没办法,我已经陷进去了,越陷越深……”
“够了。”我打断她。
她停住,看着我,眼睛红肿,满脸是泪。
“这些解释,留给法官听吧。”我说,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我不需要。”
“默默……”
“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拎起行李箱,走向门口。
“钥匙我放在鞋柜上。三天后,我来拿剩下的东西。”
“等等!”
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手很冰,力气很大。
我停下,但没有回头。
“最后……最后抱我一次,好吗?”她的声音在颤抖,“就当是……告别。”
我没有动。
她的手慢慢松开,滑落。
然后,她从背后抱住了我。
身体贴上来,很轻,带着她熟悉的体温和气息。
头靠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她在哭,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
这个拥抱,这个姿势,我们做过无数次。她喜欢从背后抱我,说这样最有安全感。
现在,我只觉得窒息。
“对不起……”她在我背后说,声音闷闷的。
“对不起,陈默……我真的……真的爱过你……”
爱过。
那只是过去式。
我现在并不需要。
我掰开她的手,转身。
她仰着头看我,泪流满面,嘴唇颤抖,像是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我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
动作很轻,像过去十年里无数个温柔的瞬间,为了最后的离别做出的举动,为这十年的长跑画上个句号。
林薇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
但那希望只持续了一秒。
因为我擦完她的泪,收回了手,然后说:
“再见,林薇。”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上。
隔绝了她,隔绝了过去,隔绝了十年。
电梯下行时,我看着镜面门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像个逃兵。
但我知道,我不是在逃跑。
我是在离开一个战场。
一个我从未想过要开战,却输得一败涂地的战场。
而现在,我要去准备下一场战争。
一场必须赢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