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八点,林薇起床时哼着歌。
我躺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她,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
昨晚我几乎没睡,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反复运算着各种可能性和应对方案。
但身体很平静,呼吸均匀,甚至在她起身时还翻了个身,发出半梦半醒的嘟囔。
“吵醒你了?”她轻声问。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把脸埋进枕头。
她俯身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嘴唇柔软温热。
“你再睡会儿,我今天约了莉莉逛街,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莉莉。
她的高中闺蜜,已婚,有两个孩子,在银行工作。
过去半年,林薇用这个借口出去了至少十次。
“好。”我闭着眼睛说。
她起身去浴室,水声响起。
我睁开眼睛,盯着墙上的婚纱照。
照片里我们都笑得很傻,她穿着白色婚纱,我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背景是影楼粗糙的布景。
那是我们最穷的时候,婚纱照都只选了最便宜的套餐。
但现在想来,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在计算成本与收益了。
林薇九点十分出门。
我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后,又等了五分钟,才从床上爬起来。
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的一条缝。
楼下,林薇的身影出现在小区步道上。
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风衣,搭配黑色长靴。
手里拎着那只我去年送她的CELINE托特包。
正品,三万二,我攒了三个月奖金买的。
她走到小区门口,没有叫车,而是向右拐,朝地铁站方向走去。
我迅速换好衣服,深灰色运动服,棒球帽,口罩。
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双肩包,里面装着便携摄像机、录音笔、两个备用手机,还有一瓶水和一包饼干。
下楼,开车,驶出小区。
我把车停在离地铁站一个路口的便利店门口,熄火,戴上墨镜。
九点二十五分,林薇从地铁站走出来,站在路边等车。
她拿出手机,似乎在发消息。
两分钟后,一辆银色丰田在她面前停下。她拉开副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
不是张浩的车。
那辆黑色奔驰我认识,这不是。
丰田启动,汇入车流。
我保持三辆车左右的距离跟上。
早高峰刚过,路上车不算多,跟车难度不大。
丰田一路向西,开往徐家汇方向。
三十分钟后,停在港汇恒隆广场的地下停车场入口。
林薇下车,丰田开走了。
她独自走进商场。
我把车停在对面的写字楼停车场,迅速下车,压低帽檐跟进去。
周末的商场人潮涌动,推婴儿车的夫妻、挽着手的情侣、拎着购物袋的年轻人。
我挤在人群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米色风衣的背影。
她上到三楼,在女装区转了一圈,然后走进一家咖啡馆。
靠窗的角落位置,已经坐了一个人。
张浩。
他穿着浅蓝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价值不菲的手表。
看到林薇,他站起来,脸上露出笑容。
那种自信,一切尽在掌控的笑容。
林薇走过去,张浩很自然地接过她的包,帮她拉开椅子。
她坐下时,他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笑了,抬手理了理头发。
那个动作我太熟悉了。
她害羞或开心时,就会这样把头发别到耳后。
我坐在他们斜后方两排的位置,背对着他们,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调整角度。
屏幕里,两人的身影清晰可见。
服务生过来,林薇点了杯拿铁,张浩要了美式。
等咖啡上桌的间隙,两人在低声交谈。
距离太远,听不清内容,但林薇的表情很放松,甚至有些……娇嗔?
她拿出手机,给他看什么照片。
张浩凑近,两人的头几乎挨在一起。
他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没躲。
我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咖啡来了。
林薇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
黑色的,长方形,巴掌大小。
U盘!
她把U盘推到张浩面前。
张浩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握住林薇放在桌上的手。
她没有抽回。
张浩的手指在林薇手背上轻轻摩挲,说了句什么。
林薇低下头,但嘴角是上扬的。
够了。
我关掉录像,保存文件。
然后拿出另一个手机,打开录音功能,调到最大灵敏度。
嘈杂的背景音里,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过来:
“……最后一部分了……”是林薇的声音。
“专利下个月就能下来。”张浩说,“到时候,慧眼系统一发布,陈默那边……”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林薇沉默了几秒:“钱……”
“已经转过去了。”张浩松开她的手,身体向后靠。
“三百万,到你妈账户。”
“加上之前的,总共六百万,满意了吗?”
六百万。
我的婚姻,我的事业,我十年的人生,标价六百万。
林薇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那我们什么时候……”
“不急。”张浩打断她,“等陈默身败名裂,等这件事风头过去。”
“最多三个月,我们就走。”
“机票我都看好了,墨尔本,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可是……”
“没有可是。”张浩倾身向前,声音压低了些,但我的录音笔还是捕捉到了。
“薇薇,我们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也不想前功尽弃,对吧?”
林薇看着他,然后缓缓点头。
张浩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个动作太亲昵,太自然,像是做过无数遍。
我按下停止录音键。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喝咖啡、聊天、偶尔轻笑。
张浩的手时不时搭在林薇的手上、肩上、腰侧。
而林薇,那个在我面前矜持保守的妻子,此刻放松得像一滩水。
十一点二十,林薇看了眼手机,说了句什么。
张浩点头,招手叫服务生结账。
两人一起起身,张浩很自然地搂住林薇的腰。
她侧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两人并肩走出咖啡馆。
我压了压帽檐,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没坐电梯,而是走向安全通道。
我保持距离,看着他们消失在楼梯间门后。
犹豫了三秒,我推开门。
楼梯间很安静,只有他们下楼的脚步声和隐约的说话声。
我停在门后,透过门缝往下看。
在楼梯转角处,张浩停住了。
他转身,面对林薇,双手捧住她的脸。
然后吻了下去。
不是浅尝辄止的吻。
是深入,缠绵,带着占有欲的吻。
林薇的手环上他的脖子,身体贴近,几乎整个人嵌进他怀里。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
我看着那个吻,看着我的妻子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投入的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冰冷的、解剖刀般的清晰。
哦。
原来她接吻时会有这种小动作。
手指会无意识地抓对方的衣领。
和我接吻时也是这样。
原来不是独属于我的。
一分钟后,他们分开。
林薇脸颊泛红,嘴唇微肿。
张浩在她额头上又亲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继续下楼。
我没有再跟。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我闭上眼睛。
楼梯间里很暗,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荧光。
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是林薇发来的微信:“老公,我和莉莉在吃饭啦,你中午记得叫外卖,别饿着。爱心表情。”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然后打字回复:“好,你们吃得开心。”
发送。
我走出楼梯间,回到商场明亮的光线下。人群依旧熙攘,空气里飘着香水味和食物香气。
一切正常,只有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刚刚在我心里彻底死去了。
我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开车去了律师事务所。
还是上次那个律师,姓赵,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
“陈先生。”他把我请进会议室,“资料都带来了吗?”
我把U盘、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转账凭证、还有今天刚拍的视频和录音,一起推到他面前。
赵律师一样样看过去,表情越来越严肃。
看完最后一份,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陈先生,情况比我想象的严重。”
“这不只是出轨,是商业间谍,是财产转移,是欺诈。”
“我知道。”我说。
“您想要什么结果?”
我沉默了几秒:“我要她净身出户!我要张浩付出代价!我要拿回所有被窃取的资料,确保天眼系统的安全。”
赵律师点点头:“净身出户有难度,但结合这些证据,尤其是商业间谍这部分,我们可以争取。”
“至于张浩,您可以把证据提交给他的公司和警方,但我要提醒您,这可能会让事情变得很……公开。”
“我不在乎。”我说,“反正已经够难看了。”
“那您妻子那边,您准备什么时候摊牌?”
“今天。”我顿了顿。
“就在今晚。”
赵律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也有职业性的评估。
“需要我陪您去吗?”
“不用。”我摇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好。”他站起身,“那我会准备好法律文件。”
“一旦摊牌,立刻启动程序。”
“另外,我建议您今晚摊牌后,不要住在家里。”
“去酒店,或者朋友家。”
“为什么?”
“安全。”赵律师说,“狗急跳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点点头,收起所有资料,离开律师事务所。
下午四点,我回到家。
房子空荡荡的,阳光从西面的窗户照进来,把客厅染成暖金色。
我打开所有灯,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
旁边依次摆好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转账凭证、我今天拍的照片。
最后,我把那个黑色U盘。
林薇藏在她首饰盒里装着备课资料的U盘,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沙发上,等待。
五点,六点,七点。
天色渐暗,我开了盏落地灯。
昏黄的光线笼罩着茶几上的证据,像某种诡异的祭坛。
七点二十,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
林薇走进来,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
她脸上还带着逛街后的愉悦红晕,看到我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愣了一下。
“老公?你怎么不开灯?”
她弯腰换鞋,购物袋窸窣作响。
“今天逛得好累,但我给你买了件衬衫,你看看喜不喜欢……”
“林薇。”我打断她。
她抬起头。
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看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
她的目光从我的脸,移到我面前的茶几,移到那些摊开的东西上。
购物袋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袋子破了,里面的东西滚出来。
是一件浅蓝色的男士衬衫,标签还没拆,价签上印着四位数的价格。
她给我买的衬衫。
用张浩给的钱。
多么完美的讽刺。
林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在昏暗的光线下,我能看到她瞳孔的收缩,看到她嘴唇细微的颤抖。
她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走到茶几前,她低下头,目光一样样扫过那些证据:
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
聊天记录上她和张浩的对话。
转账凭证上她母亲账户的入账记录。
照片上她和张浩在咖啡馆的亲密姿态。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那只黑色U盘上。
时间好像凝固了。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壁上挂钟的秒针在“嗒、嗒、嗒”地走动。
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我心上,也敲在她心上。
林薇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她的脸白得像纸,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默默……”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
“解释你怎么从一年前就开始背叛我?”
“解释你怎么把我的研究资料一点一点卖给张浩?”
“解释你怎么计划等我身败名裂后分走一半财产?”
她摇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
“不是这样的!”她哭喊着,那声音破碎而绝望,“一开始我不是自愿的!是他逼我的!”
“逼你?”我拿起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纸张散开,她低头就能看到那些对话。
她收下项链时的就这一次。
她问钱什么时候到账。
她说等他身败名裂我就能解脱。
“这是你第一次收他礼物时的对话,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我问,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
“项链很漂亮,谢谢你,这是逼你?”
林薇的膝盖一软。
不是慢慢跪下的,是猛地、毫无缓冲地跪倒在地板上。
咚的一声,很响。
她双膝着地,整个人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
哭泣声压抑而破碎,像受伤的动物。
“我错了,默默,我真的知道错了……”她抬起头,满脸是泪,妆容晕开,狼狈不堪。
“一开始我只是……只是有点虚荣,他送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一时糊涂……”
“后来他就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继续帮他,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所以你就选择继续背叛我?”我问,“林薇,十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会怪你,但至少我会帮你。”
“可你选择了最伤人的方式。”
她跪着爬过来,抓住我的裤脚。
她的手很冰,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她仰着头,眼泪不停地流。
“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还回去,我会去自首,我会做任何事情……只是求你别离开我……”
我低头看着她。
这个我曾经爱了十年的女人,此刻跪在我脚边,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头发乱了,脸上糊满了泪水和睫毛膏,看起来可怜又可笑。
我心里某个地方在疼。
但那疼痛很遥远,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在看一场悲剧。
我能感受到,但无法真正触及。
“张浩给你妈转了多少钱?”我问。
她愣了一下,抽泣着说:“五……五百万……”
“加上之前送的礼物,总价值超过六百万了吧。”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林薇,我们的婚姻在你眼里就值六百万?”
“不是的!不是的!”她拼命摇头,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我现在明白了,那些都不重要,只有你最重要……默默,我还爱你,我真的爱你……”
“爱我会想着让我身败名裂?”我抽出腿,后退一步,“爱我会和别人计划怎么分我的财产?”
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墙上的钟指向七点四十。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远处楼房的灯光一盏盏亮起。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窗口,那么多家庭,那么多故事。
而我们的故事,在这个普通的周六晚上,写到了最不堪的一页。
过了很久,林薇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放下手,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哀求,有绝望,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那我该怎么办……”她哑着嗓子问,“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车流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第一,把张浩给你的所有钱和礼物还回去。”
“第二,去公司自首,坦白你泄露商业机密的事。”
“第三……”
我顿了顿。
她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第三,我们离婚。”
那丝希望瞬间熄灭了。
林薇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不……不要离婚……”她又跪着往前挪。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默默,我们还有十年感情,你不能这么绝情……”
“绝情的是你。”我转身走向书房。
“陈默!”她在身后尖叫。
我停在书房门口,没有回头。
“律师明天会联系你,协议离婚,你净身出户。”
“如果你同意,我就不起诉你泄密,如果你不同意……”
我回过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她跪在地上,仰着头,满脸泪痕,眼睛死死盯着我。
那眼神里有恨吗?有悔吗?还是只剩下绝望?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我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听到外面传来压抑破碎的哭声。
很轻,但持续不断。
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