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三秒钟。
但在这三秒里,陆明轩听见了呼吸声。
不是他自己和小王的,是第三种。
轻浅、规律,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和气息,就贴在他的左耳后方。
然后灯亮了。
不是他们带来的任何一盏灯。
是一盏白纸灯笼,幽幽地悬浮在客厅半空,散发着青白色的冷光。
灯笼纸上用淡墨画着山水,但仔细看,那些山水的轮廓其实是一具具蜷缩的人形。
灯笼下方,站着老陈。
这位几个小时前仓皇逃走的管家,此刻却换了一身装束。
暗紫色团花缎面长衫,头戴瓜皮小帽,手里还捧着一个乌木托盘。
托盘上蒙着红布,凸起某种长条状物体的形状。
他的脸在灯笼青白的光下泛着尸蜡般的色泽,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标准职业化的微笑。
那种大户人家仆人迎接贵客时的微笑。
“陆记者,王先生。”
老陈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
“子时三刻将至,该点主灯了。”
“陈管家……”小王瘫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指着他。
“你……你不是走了吗?”
“走?”老陈的笑容扩大了些,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老仆是顾家的管家,顾家在哪,老仆就在哪。”
“少爷没跟您说吗?我们签的是死契,生死都是顾家的人。”
陆明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注意到老陈的脚没有影子。
青白灯笼的光照下,地面上只有灯笼、家具和他们俩的影子,老陈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
“你说点主灯,是什么意思?”陆明轩缓缓起身,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电击棍。
这是他留洋时防身用的小玩意儿,电压足够放倒一个壮汉。
“就是字面意思。”老陈掀开托盘上的红布。
下面是一截惨白的人类臂骨,打磨得光滑,顶端削尖。
骨头的关节处钻了孔,穿着红线,红线上系着小小的银铃。
“这是顾家太老爷的尺骨。”老陈温柔地抚摸着骨头,像在抚摸情人的手。
“光绪二十三年,太老爷捐了道台,家里第一次点主灯。”
“规矩是:每兴旺一代,添一节至亲骨,灯油里混三滴心头血,可保家业三十年。”
他抬起眼,青白的光在他眼中跳跃:“到老爷这代,本该用老爷自己的指骨,可老爷舍不得啊……”
老陈忽然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尖利得不似人声。
“他舍不得自己的骨头,就用了别人的。”
“一个、两个、三个……凑齐了十三节不同的骨头,做了这盏十三节孝灯。”
灯笼缓缓下降,落在老陈手中。
现在能看清了。
灯笼的骨架根本不是竹篾,是一节节人骨拼接而成,关节处用铜钉固定。
白纸糊在骨架上,纸上的人形山水在光下仿佛在缓缓蠕动。
“可这灯邪啊。”老陈的声音忽又低沉下来。
“它要的不是骨头,是魂。”
“骨头只是锚,把魂钉在镜子里,永世不得超生。”
“老爷临死前才明白,但晚了……我们都晚了。”
陆明轩抓住关键:“你说我们?你也在这镜子里?”
老陈没有直接回答。
他举起灯笼,青白的光扫过墙壁。
墙壁上,原本的山水墙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十三道清晰的人影。
就像皮影戏的幕布,映出十三个人正在整齐划一地梳头。
动作、节奏,和镜子里一模一样。
但这次能看清细节了。
那个旗袍女人梳的是爱司髻。
少妇梳的是堕马髻。
小女孩梳的是双丫髻。
每个女性发髻都精致典雅。
而男性也在梳头,将辫子或短发梳得一丝不苟。
“每晚子时三刻,镜中魂必须梳妆完毕。”老陈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颤抖。
“因为子时四刻……会有客人来。”
“什么客人?”陆明轩追问。
老陈不答,却忽然看向小王:“王先生,您母亲是不是姓沈?苏州沈家,光绪年间做过丝绸买卖?”
小王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外婆家确实……”
“您长得像您外曾祖母。”老陈的眼神变得复杂。
“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
“顾沈氏!就是老爷的原配夫人,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明轩猛然想起那支簪子上的刻字。
顾沈氏。
他伸手去摸口袋,簪子还在,冰凉刺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顾沈氏三年前就病故了,她的魂魄怎么会?”
话没说完,镜子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一道裂痕,从镜面左上角斜斜向下延伸,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裂痕经过之处,镜中景象开始破碎、重组。
现在镜子里不再是客厅的倒影,而是一个灵堂。
白幡、黑纱、供桌、牌位。
牌位上写着“顾门沈氏孺人之灵位”。
供桌前跪着一个人,正是穿孝服的顾老爷,他在低声啜泣。
但场景很快扭曲。
灵堂褪去,变成一间昏暗的卧室。
顾老爷站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
正是镜中那个旗袍女人,顾沈氏。
她在剧烈咳嗽,嘴角渗血。
顾老爷手里端着一碗药,眼神挣扎。
然后他做了个决定。
他放下药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碎片。
他将碎片悄悄塞进顾沈氏的枕头下。
画面再次切换。
顾沈氏的葬礼。
棺材入土时,顾老爷悄悄将那片铜镜碎片丢进了墓穴。
“那是魂龛的碎片。”老陈幽幽道。
“南洋商人说,至亲之魂最滋补。”
“若活祭不忍,可等自然死亡后,用碎片摄魂入镜,效果减半,但也够用十年。”
陆明轩感到一阵恶心:“所以他连亡妻的魂魄都不放过?”
“何止亡妻。”老陈惨笑,“少爷的死,大小姐的病,二姨太的难产……都是老爷一点点凑数。”
“可碎片摄魂终究不完整,灯油快干了,家业开始败落,老爷急了。”
镜中画面变成顾老爷在南洋古董店。
柜台上摊着那面完整的西洋镜。
商人是个干瘦的老者,咧着嘴,满口金牙,用生硬的中文说:
“十三个完整的魂,换三代兴旺。”
“但需要最后一个引路人。”
“一个与镜中某魂有血脉联系的生人,自愿留在镜外,每夜子时四刻点灯守镜。”
“如此,镜中魂安,镜外人得富贵。”
顾老爷问:“如何算自愿?”
商人笑:“让他知道全部真相后,仍然选择留下。”
画面消失。
镜面恢复成普通的镜子,只是多了一道裂痕。
老陈举着灯笼,青白的光照在他脸上,那张脸此刻老泪纵横:“我就是那个引路人。”
“老爷骗我说,只要守镜三年,就放我自由,给我一笔钱回老家,我信了。”
他掀起长衫的下摆。
腰部以下,从大腿开始,皮肉是半透明的。
能看见里面的骨头。
但不是正常的人骨,是那种被精心打磨过、刻了符文的骨器,和灯笼骨架如出一辙。
“三年期满那晚,我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出这宅子了。”老陈的声音支离破碎。
“我的下半身……已经变成了灯的一部分。”
“我需要每夜子时四刻,用这盏灯照一遍镜子,否则全身都会变成骨头。”
陆明轩终于明白了:“所以你需要一个替死鬼?你想让小王接替你,因为他是顾沈氏的血亲?”
“不!”老陈忽然激动起来。
“我不要替死鬼!我要解脱!但镜子破了规矩,它要十四个魂,不是十三个!老爷当年少算了一个,他把自己的魂也算进去了,可镜灵不认,说自杀的魂不够纯粹!”
他指着镜子上的裂痕:“这镜子今晚必须吃饱,否则会反噬所有相关的人。”
“你们,我,还有所有和顾家有血脉关联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镜子开始渗出更多鲜血。
不是从镜框,是从那道裂痕里。
粘稠暗红的血汩汩涌出,顺着镜面流淌,在下方汇成一小滩。
血泊中,缓缓浮起一张泡胀的人脸,正是顾老爷,他张着嘴,无声地呐喊。
“子时三刻了。”老陈看向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指向11:45。
“还有一刻钟,客人就要来了。”
“如果到那时镜子还没吃饱……”
他顿了顿,青白的脸转向陆明轩。
“它就会自己出来觅食。”
砰——
话音刚落,二楼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衣柜的门被猛地推开。
接着是脚步声。
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二楼走廊一路往下,每一步都让老旧的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有什么东西正在下楼。
小王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
陆明轩举起电击棍,死死盯着楼梯口。
第一只脚出现在视线里。
是赤脚,惨白,肿胀,脚趾甲乌黑。
脚踝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上串着三枚铜钱。
然后是第二只脚。
两只脚笨拙地踩在一楼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脚印里不是水,是暗黄色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
现在能看见全貌了。
那是一个女人。
或者说,曾经是女人。
她穿着下葬时的寿衣,绣着百子图的绸缎袄裙,但布料已经霉烂,露出底下灰败的皮肤。
头发稀疏,头皮上满是褐色的斑块。
脸肿胀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还睁着,眼球浑浊,瞳孔扩散。
她手里捧着一面小小破碎的梳妆镜。
“二姨太……”
老陈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难产死的那个。”
“老爷用她的魂补了数,但她死时有怨,魂魄不全,只能在镜外游荡。”
女尸缓缓抬头,腐烂的眼眶看向陆明轩和小王。
她咧开嘴,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和几颗摇摇欲坠的黄牙。
然后她举起手中的破镜子,对准了他们。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们的脸。
是两具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