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最后一记钟声还在宅子里回荡。
煤油灯的火焰忽然缩成了豆大的一点蓝芯。
黑暗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别动!”
陆明轩压低声音,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劈开一道惨白的通道。
“去检查电路总闸。”
小王哆嗦着摸向墙边,手指触到电灯开关时倒吸一口凉气。
“陆哥……这开关是湿的。”
手电光扫过去。
黄铜开关面板上,正缓缓淌下几道水痕,在墙上画出扭曲的轨迹。
水痕的源头在头顶天花板。
但那里只有华丽的水晶吊灯,并无水管。
“别管了,用备用灯。”
陆明轩从包里摸出两盏马灯,擦燃火柴。
橘黄色的光亮起时,两人同时僵住了。
那面西洋镜的镜面,此刻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像冬天呵出的气。
可这宅子里冷归冷,远不到结雾的程度。
更诡异的是,雾中有影子在动。
十三个模糊的轮廓,高矮胖瘦不一。
它们在镜中缓缓聚拢、散开,再聚拢。
像一群困在玻璃另一侧的鱼。
“快,录音机!”陆明轩猛地回过神。
小王手忙脚乱地检查设备,电子管的橘红色微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磁带还在转,陆哥,一直没停过。”
“电话呢?给报社打电话!”
客厅角落那台老式转盘电话,此刻听筒歪斜地挂在桌边。
陆明轩冲过去抓起听筒,却只听见一片死寂。
不是忙音,是绝对真空般的寂静。
“线路断了?”他用力拍打话机座。
这时,留声机自己唱了起来。
铜喇叭里飘出的爵士乐慵懒而失真,是那首《夜上海》。
但转速慢得不正常,男声被拖成怪异的低吟。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陆哥,我没碰它!”小王的声音发颤。
陆明轩走到留声机旁。
唱针确实搭在旋转的黑色胶木唱片上,但唱片盘……是空的。
根本没有唱片。
那音乐从何而来?
只见,镜中的雾气更浓了。
那十三个人影的轮廓逐渐清晰。
依稀能分辨出有穿长衫的男人、梳髻的女人、扎辫子的孩童。
他们全都面向镜外,但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
“不管了,必须直播。”
陆明轩咬着牙回到沙发边,抓起采访本。
“既然电话打不通,我们就继续录。”
“把所有异常都记下来,明天就是铁证。”
他在本子上飞快书写:
· 23时05分,温度骤降,估计低于10度
· 23时07分,电灯开关渗出不明液体
· 23时09分,镜面结雾,出现十三个人形轮廓
· 23时:12分,留声机无唱片状态下自动播放《夜上海》
写到这里,笔尖忽然顿住了。
本子上一行字正在自己浮现,墨迹新鲜湿润,字迹娟秀工整:
“陆先生,可否帮我找找发簪?”
“陆哥……你背后……”小王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陆明轩缓缓转头。
身后那面蒙雾的镜子里,十三个人影中的其中一个。
那个穿深色旗袍的女人轮廓,正在抬起手臂。
她的手指从雾气中穿出,轻轻点在镜面内侧。
指尖所触之处,镜面上的雾气散开一小圈,露出一只眼睛。
一只完整活人的眼睛,正透过那个小孔,静静地看着他。
陆明轩猛地后退,撞翻了茶几。
煤油灯滚落在地,火焰跳动几下,居然没有熄灭。
“别慌,这是科学解释。”
他喘着气说道:“温度变化导致镜面涂层局部剥落,形成的视觉误差,放心好了。”
嗡——
话音未落,整面镜子突然一震。
雾气瞬间消散。
镜中清晰地映出客厅景象。
翻倒的茶几、滚落的灯、脸色惨白的两个活人。
以及,在陆明轩和小王之间,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藕色绣花旗袍的年轻女子,梳着时兴的爱司髻,发间却空空荡荡,确实少了支簪子。
她侧身站着,只能看见半边脸。
肤色白得透明,嘴唇却是鲜红的。
她在镜中对他们微笑,然后抬起手,指了指二楼。
“楼上……”小王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让我们上去。”
“不去。”陆明轩盯着镜子,镜中女子依然维持着指路的姿势。
“我们不动,就在这里记录。”
“鬼魂如果能物理干涉现实,早就直接动手了。”
“它们需要诱导,需要我们的配合。”
他强迫自己坐下,重新拿起笔,但手指抖得写不成字,科学解释真的能解释吗?他已经开始动摇了,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不觉中把对方的称呼变作鬼魂。
这时,钢琴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断断续续的练习曲,是流畅激昂的革命练习曲。
琴键敲击的力度之大,连地板都在微微震动。
伴随着琴声,走廊里传来奔跑声。
啪嗒——啪嗒
那是赤脚踩在老柚木地板上的声音。
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像是有几个孩子在追逐嬉戏。
其中还夹杂着孩童稚嫩的笑声:
“来抓我呀!”
“轮到你了!”
“数到十哦!”
小王吓着了,已经缩到录音机后面,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陆明轩却突然站起身,拎起马灯就往走廊冲。
“陆哥!你干什么!”
“如果是幻觉,不可能有物理痕迹!”
陆明轩的声音在空旷宅子里回荡。
“如果是真实的,那就有线索!”
他决定上二楼。
冲到二楼走廊时,笑声戛然而止。
但地上有东西。
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从琴房门口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的儿童房。
脚印很新鲜,在积灰的地板上格外清晰,每个脚趾都分得清清楚楚。
陆明轩蹲下,伸手摸了摸脚印边缘。
冰凉,真的是水。
他顺着脚印走到儿童房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微的哼唱声,是江南一带的童谣。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轻轻推开门。
马灯的光照进房间。
这是一间布置精美的儿童卧室,小床、玩具柜、图画书一应俱全,墙上还贴着卡通贴纸。
但所有东西都蒙着厚厚一层灰。
脚印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消失了。
而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福油画。
正是顾家十三口。
穿着中式长袍的顾老爷坐在中央,两侧是妻妾子女,仆人站在后排。
每个人都笑得僵硬,眼神空洞。
陆明轩的目光落在画中一个七八岁男孩的脸上时,浑身血液都凉了。
那男孩的左脚脚底,沾着一片湿漉漉的污泥。
和走廊脚印的污渍一模一样。
“找到你了。”
轻轻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陆明轩猛地转身,马灯差点脱手。
身后空无一人。
但梳妆台上,多了一支银制的凤头簪。
他走过去,簪子入手冰凉,雕工精致,凤眼处镶着小小的红宝石。
簪身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顾沈氏 妆奁 辛亥年制
顾沈氏。
顾老爷的原配夫人,三年前病故。
可这支簪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看起来崭新,毫无岁月痕迹。
嗞嗞嗞——
楼下的录音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叫。
陆明轩攥着簪子冲回客厅时,看见小王正拼命地按着停止键,但机器完全失控。
喇叭里传出的已经不是人声,是无数声音的混合。
哭声、笑声、争吵声、劝酒声、孩童背书声……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像一场热闹的宴席。
而镜子里,十三个人影正在同时做同一个动作:
梳头。
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所有人都在用看不见的梳子,缓慢地梳理自己的头发。
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
“关不掉!陆哥,关不掉!”小王几乎要哭出来。
陆明轩冲到录音机前,直接拔掉了电源线。
啸叫声停了。
但宅子里的声音没有停。
现在不用录音机也能听见了。
真正的从宅子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
碗碟碰撞的叮当声、厨房炒菜的刺啦声、女人哼唱戏曲的婉转声、男人高声谈笑的喧哗声……
仿佛时光倒流,顾家十三口人正在这宅子里如常生活。
只是看不见人影。
“走。”陆明轩抓起背包。
“今晚够了,明天带更多设备来。”
两人跌跌撞撞冲向大门。
门锁转动顺利,但拉开门后,小王发出了绝望的呜咽。
门外不是深夜的花园。
是客厅。
他们又回到了客厅,那面镜子正对着他们,镜中的陆明轩和小王满脸惊恐。
“鬼打墙……”小王瘫坐在地。
陆明轩不死心,又试了三次。
每次拉开门,门外都是同一个客厅,同一个镜子。
第四次时,他甚至把马灯扔出门外。
灯穿过门框的瞬间,出现在了客厅另一头的墙角。
“空间错乱。”他喃喃道,后背渗出冷汗,“不是幻觉,是物理空间被扭曲了。”
这时,镜子里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反射的现实客厅。
镜中显示出一间陌生的书房,一个穿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背对镜面,正伏案书写。
从他花白的发辫看,至少是前清时期的人。
男人写了一会儿,停下笔,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
此人正是顾老爷。
但比全家福油画里苍老至少二十岁,眼窝深陷,嘴角下拉,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他开口说话,没有声音。
但镜面下方,如字幕般浮现出一行行墨字:
“南洋商人没说真话,这镜子不是聚宝盆,是聚魂龛。”
“献祭至亲,可换家业三世兴旺。”
“但献祭之后,魂不得离镜,永世为奴。”
“我后悔了……可已经晚了……”
字迹到这里开始凌乱,顾老爷的脸突然扭曲,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他挣扎着扑向镜面,双手拍在玻璃内侧。
然后镜面泛起涟漪,顾老爷的身影沉入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那十三张没有五官的脸,再次贴满镜面。
“陆哥……”小王扯了扯陆明轩的衣角,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镜子……镜子在流血。”
陆明轩定睛看去。
镜框那些扭曲人形雕花的眼睛、嘴巴部位,正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一滴,两滴,落在下方的大理石台面上。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而镜面中央,缓缓浮出一行血字:
“还差一个。”
煤油灯就在这时熄灭了。
不是燃料耗尽,灯油还有大半。
是有什么东西,从镜子里伸出来,轻轻捏灭了灯芯。
在最后的光亮消失前,陆明轩看见:
那只手苍白纤细,指甲染着鲜红的蔻丹。
手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正是顾沈氏陪葬品清单里,记载的那只传家镯子。
同时,黑暗彻底吞没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