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梁上的人摘下口罩,露出的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脸。
三十多岁,消瘦,颧骨突出,眼睛深陷,但左眼眼角那颗痣,和陆海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位置、大小、甚至微微凸起的形状,都分毫不差。
“你不是陆海。”我盯着他,“也不是陆川。”
“当然不是。”他笑了,声音温和,与陆海的狂热截然不同。
“陆海和陆川只是我的……助手。或者说,早期的实验品。”
他从横梁上轻盈地跳下,落地无声,白大褂的衣角微微飘起。
手里还拿着那个平板电脑,屏幕上依然显示着我的公寓,床上那个我在沉睡。
“你是谁?”林队上前一步,手按在枪套上。
周围的特警举枪瞄准。
“别紧张,警官。”男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
“我叫周明远,当然,这个名字你们查不到,因为我死了。”
“十五年前,一场实验室事故,官方记录是尸骨无存。”
周明远。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不是陈默的记忆。
是那些刚刚恢复的、属于“容器”的记忆碎片。
十五年前,新纪元生物科技初创期,地下实验室。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眼神狂热,站在黑板前写满公式。
下面坐着几个人,包括年轻的陆川和陆海。
“记忆不是存储,是神经连接的固化。如果我们能直接编辑这些连接,就能编辑人的过去,编辑人的自我。”
年轻研究员的声音在回荡,“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意识革命。”
画面切换。
实验室爆炸,火光冲天。
救护车,警笛,新闻播报:“新纪元生物科技实验室发生严重事故,一名研究员确认死亡,三人重伤……”
画面再切换。
一个昏暗的房间,浑身缠满绷带的人躺在病床上。
陆海站在床边,低声说:“周教授,你的理论是对的。但你的方法太激进,他们不会接受。我们需要……更隐蔽的方式。”
绷带下传出嘶哑的声音:“那就去做。用我的理论,完成我的梦想。”
记忆碎片中断。
我看着眼前的周明远,或者说,十五年前就该死去的周明远。
“你没死。”我说。
“死的是我的身体,不是我的意识。”周明远走近几步,特警的枪口跟着他移动,但他毫不在意。
“那场事故让我全身90%烧伤,器官衰竭。现代医学救不了我,但我的理论可以。”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把自己的意识,或者说,记忆的完整神经图谱,上传到了服务器。”
“然后,我等待。”
“等待技术成熟,等待一具合适的容器。”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等了十二年。”
“直到陆海兄弟在新纪元的项目里,找到了你,陈默。”
“不,应该说,找到了007号实验体。”
“唯一一个能和记忆纳米单元完美融合,神经系统又足够年轻、健康、可塑的载体。”
“所以三年前,新纪元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你制造身体?”林队厉声问。
“不完全是。”周明远摇头。
“最初的目标确实是治疗阿尔茨海默症。但陆海向我汇报了你的存在后,我调整了方向。”
“你的成功,证明了我的理论可行:意识可以移植,记忆可以编辑,人类可以摆脱肉体的限制,实现……永生。”
永生。
这个词让工厂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度。
“所以松本的死……”我声音发颤。
“是必要的测试。”周明远平静得像在陈述实验数据。
“我需要确认,你对植入指令的服从度,以及事后记忆覆盖的稳定性。”
“直播、嫁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些都是测试的一部分。”
“而你,陈默,你完成得非常出色。”
他举起平板电脑,屏幕上切换画面。
是我走进松本公寓楼的监控,是我在酒吧的监控,两个画面并排。
“看,多么完美的矛盾。”
“肉体在一个地方,但所有人的记忆,包括你自己的,都告诉你,你在另一个地方。”
“这就是记忆编辑的力量:它不仅能改变过去,还能创造现在。”
我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松本是你让我杀的。”
“是你自己杀的。”周明远纠正。
“我只是给了你指令。你的手握着刀,你的手点了火。你的大脑,你的神经系统,执行了每一个动作。从法律上讲,你就是凶手。”
“但那是操控!”
“谁能证明?”周明远微笑,“记忆纳米单元已经在你体内溶解,成为你神经系统的一部分。”
“没有物理证据能证明你被操控过。”
“而所有物证、监控、DNA,都指向你。”
“林警官,你觉得法庭会相信记忆操控这种科幻说辞吗?”
林队脸色铁青。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
“完成最后的步骤。”周明远看向我。
“陈默,你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神经系统融合度99.7%,记忆覆盖稳定性98.2%。现在,只需要最后一步。”
“清除你所有剩余的真实记忆碎片,然后,我会把我的意识图谱完整下载到你的大脑里。”
他张开双臂,像在拥抱一个伟大的未来。
“你的身体,将成为我的新容器。”
“而你的意识……很遗憾,会被覆盖、抹除。”
“但你会成为人类进化的里程碑,这应该让你感到荣幸。”
我后退一步,背脊发凉。
“你疯了。”
“疯了?”周明远笑了。
“不,我是清醒的。”
“人类被肉体束缚太久了。”
“疾病、衰老、死亡,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缺陷。”
只要意识能自由转移,人类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而我,将是第一个。”
他操作平板电脑。
工厂深处传来机械启动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容器从地面升起,透明玻璃罩里,充满了淡蓝色的液体。
容器内部有复杂的电极和接口,顶部连接着粗大的线缆,线缆另一端连接着服务器阵列。
意识下载舱。
“林警官,你可以选择阻止我。”
周明远看向林队。
“但如果你开枪,会触发工厂的自毁程序。这里埋了足够多的炸药,能把整片区域夷为平地。当然,我的意识有云端备份,但你们……会死。”
他顿了顿。
“或者,你可以看着我把事情做完。等我进入陈默的身体,我会以他的身份自首,承担松本谋杀案的所有罪责。这样,案子结了,你们立功了,而我……获得新生。双赢。”
林队的手按在枪上。
周围的特警等待命令。
“别信他!”我对林队喊,“他就算进入我的身体,也不会自首!他会用我的身份继续作恶,会有更多人受害!”
周明远微笑:“陈默说得对。我不会自首。但林警官,你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指了指平板电脑上的监控画面。
我的公寓,床上那个“我”突然坐了起来,转过头,看向镜头。
那张脸,和我一模一样。
但眼神,空洞得像人偶。
“介绍一下,”周明远说,“‘容器二号’。陆海用你的基因样本和记忆数据培育的克隆体,虽然没有你的完美融合度,但足够应付日常。”
“如果你不配合,他会取代你,继续你的生活。”
“而你的身体……我可以等,等下一个合适的容器。”
克隆体。
所以监控里一直有个人,躺在我的床上,扮演着我。
所以DNA采样可以提前完成,从克隆体身上采集就行。
所以不在场证明的替身,根本不是另一个人,就是另一个“我”。
所有的矛盾,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
完美的陷阱。
“林队,”我低声说,“开枪。别管自毁程序,必须阻止他。”
林队摇头:“我不能拿所有人的命赌。”
“那就赌我的命。”我盯着周明远,“你不是要我的身体吗?我配合。但你要放过其他人,撤掉自毁程序,让林队他们安全离开。”
周明远挑眉:“哦?你愿意牺牲自己?”
“如果我必死无疑,至少让我死得有点价值。”我说,“但你要说话算话。”
“陈默!”林队吼道。
我对他摇摇头,用口型说:相信我。
林队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他慢慢放下了按枪的手。
“明智的选择。”周明远笑了,“那么,请吧,陈默。走进那个舱体。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我走向意识下载舱。
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后颈的疤痕在发烫,大脑深处传来阵阵刺痛,真实记忆的释放,让纳米单元开始不稳定了。
周明远说得对,我可能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也好。
这样至少,我能控制自己的死法。
我走到舱体前,玻璃门滑开。
淡蓝色的液体散发出一种甜腻的化学气味。
“进去吧。”周明远说,“躺下,接口会自动连接。”
我深吸一口气,踏入液体。
冰冷。
不是水的冰冷,是某种导电凝胶的触感,粘稠,沉重。
我躺下,液体淹没头顶。
电极自动贴上我的太阳穴、额头、后颈。后颈的疤痕处传来强烈的吸力,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剧痛。
比磁铁触发时更强烈的剧痛,从脊椎窜向四肢百骸。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透过玻璃罩,我看到周明远走到控制台前,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操作。屏幕上的进度条开始读取:
「意识下载准备中……10%……」
林队和特警们站在不远处,枪口依然对着周明远,但没人敢动。
「30%……」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脑海里,无数画面闪过。
童年的院子,母亲的手,父亲的笑。
这些是真的吗?还是被植入的虚假温暖?
便利店松本的笑容,半价便当的温度。
这些是真的吗?还是程序设定的互动?
酒吧的酒保,常坐的座位,威士忌的味道。
这些是真的吗?还是背景设定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
也许,从我成为“容器”的那天起,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了。
「60%……」
疼痛达到顶峰。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撕成碎片,一部分被抽离,一部分被覆盖。
有陌生的记忆涌入。
实验室的公式,理论的推导,十五年前的野心,还有……对永生的渴望。
那是周明远的记忆。
他在进入我的大脑。
「80%……」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白景明的日记里,提到我用磁铁触发后颈接口,会释放真实记忆,但“可能会要你的命”。
但如果不要我的命呢?
如果那是某种……保护机制?
我集中精神,在意识被吞噬的最后一刻,拼命回忆。
不是回忆具体事件。
是回忆一种感觉。
恐惧的感觉。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对失去自我的恐惧。
对被人操控、被人覆盖、被人抹除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我自己的。
是真实的。
是我作为“陈默”。
无论这个名字是真是假。
最核心的情感。
我抓住这种恐惧,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力,把它推向大脑的深处,推向那个正在被周明远意识入侵的区域。
「90%……」
进度条跳动。
周明远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放弃抵抗,陈默。成为我,是你的荣耀。”
不。
我咬破舌尖,血的味道在嘴里弥漫。
疼痛让我清醒。
然后,我做了一件周明远绝对想不到的事。
我开始主动回忆。
回忆所有痛苦的记忆。
实验台的束缚。
电极的刺痛。
陆海狂热的脸。
松本燃烧的惨叫。
还有……我自己握着刀的手,点火的手,沾满血的手。
这些记忆,冰冷,黑暗,充满罪恶感。
我把它们全部推向周明远正在下载的意识。
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
那就连这些痛苦,一起承受吧。
「95%……」
周明远的意识突然停滞了。
“不……这些是什么……”他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变得惊慌,“这些负面记忆……干扰太大了……”
我笑了,在意识里笑了。
“这是真的我。”我说,“被你操控、被你利用、被你毁掉的那个‘容器’的真实记忆。你想要我的身体?好啊,拿去吧。但别忘了,这身体里装的,不只是神经系统,还有三年来所有的罪恶感、恐惧和绝望。”
「97%……」
周明远开始挣扎。
他的意识想撤退,但下载程序已经锁定,无法中断。
“停止!停止程序!”他对着控制台大喊,但手指却不受控制地继续操作。
程序一旦启动,就无法手动停止,这是为了防止意外中断导致意识损坏。
「99%……」
我的视线彻底黑了。
最后的感知,是周明远的尖叫声,在我脑海里炸开:
“不——!!!”
然后,是漫长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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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来时,我躺在工厂的水泥地上,身上湿漉漉的,是舱体里的导电凝胶。
林队蹲在我旁边,脸色苍白:“陈默?你醒了?”
我想坐起来,但浑身无力。后颈的剧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脑子里少了什么东西。
“周明远呢?”我问。
林队指了指旁边。
意识下载舱的玻璃罩碎了,里面的液体流了一地。周明远倒在控制台前,七窍流血,眼睛瞪得极大,已经没了呼吸。
“程序完成的一瞬间,他死了。”林队声音低沉,“医生初步判断,是脑溢血。可能是意识下载过程中,承受不住……你的记忆冲击。”
我愣住。
我的记忆,杀了他?
“那……我呢?”我摸向自己的头,“我还是我吗?”
林队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不知道。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应该……还是你吧。”
我尝试回忆。
陈默的记忆还在。
但多了一些碎片。
实验室的公式,理论的片段,还有一些模糊的、不属于我的野心。
周明远的意识,没有完全覆盖我。
他死在了下载完成的瞬间,而他的意识碎片,像病毒一样残留在了我的大脑里。
我不知道这意味什么。
“那个克隆体呢?”我问。
“在公寓被我们控制住了。”林队说,“没有意识,像植物人一样。技术人员说,他可能只是个空壳,靠外部指令维持基本生命体征。”
空壳。
就像我一样。
只是我这个空壳,现在装着两个破碎的意识。
“林队,”我看着他,“松本的案子……怎么结?”
林队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是结案报告草案。
上面写着:凶手周明远(已死亡),利用非法记忆技术操控陈默(受害者)杀害松本直人,并伪造证据嫁祸。陈默因被操控,无刑事责任能力。
“这是……”我抬起头。
“真相。”林队说,“技术科分析了周明远的服务器,找到了所有实验记录、操控指令、还有他承认罪行的录音。证据链完整,足够结案。”
他顿了顿。
“但这份报告交上去,会引起轩然大波。记忆操控技术、克隆体、意识下载……这些会颠覆整个社会。高层可能会选择……保密处理。”
“保密?”
“把案子定性为普通谋杀,凶手畏罪自杀。所有涉及记忆技术的部分,封存,列为最高机密。”林队看着我,“而你,陈默,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生活。不能留在原来的地方了。”
我闭上眼睛。
新的身份。
新的生活。
就像三年前一样。
“那松本呢?”我问,“他就白死了吗?”
“不会白死。”林队站起来,“周明远死了,他的组织被我们捣毁了。但记忆技术还在,世界上可能还有其他‘周明远’。我会继续查,直到所有黑暗都曝光。”
他伸出手,拉我起来。
“但现在,你得活着。为了松本,也为了你自己。”
我握住他的手,站起来。
腿还在抖,但能站稳。
工厂外,阳光刺眼。
警车、救护车、技术车辆停了一片。
我抬头看天。
蓝色,晴朗。
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我的大脑里,多了一个死者的意识碎片。
我的身体,曾经是别人的目标。
而我的人生,从今天起,要彻底重启。
林队拍拍我的肩:“走吧,先去医院检查。然后……我们会安排你转移。”
我点头,跟着他走向救护车。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工厂。
周明远的尸体被抬出来,盖上白布。
那个曾经梦想永生的人,死在了自己创造的技术里。
而我,一个本该死去的“容器”,活了下来。
带着两个人的记忆碎片。
带着一身的罪与罚。
也带着……继续活下去的责任。
救护车门关上。
引擎启动。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一个声音轻轻响起,不是我的,也不是周明远的。
是松本的声音,很轻,很温暖:
“陈默,好好活着。”
眼泪终于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