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门，六个女人鱼贯而入！葛三姑满脸堆笑，不由分说，劈手拽起云秀，一把推给云英！
云英见姐姐此时满面通红，一身酒气，衣襟处，亦是污渍斑斑！不禁心疼不已，掉下泪来，云秀亦不断垂泪！
葛三姑瞪了云英一眼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苏小姐已经醉了，还不快扶她回房去歇息！”
云英听了，连忙应是，便将云秀扶出房门！座中两位公子还要来拽，却被葛三姑并两名老女人笑嘻嘻挡在中间！
姐妹两个既出百花厅，便听房内已经吵作一团！云英恨恨地想：“便由他们尽意吵去，只怕闹得不够！便打死几个，才是好的！”故而头也不回地径朝画阁走去！
云秀来到外面，一见风便觉酒气上涌，强忍着又行几步，渐渐难以自禁，便“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云英一面帮她扣打后背，一面垂泪不已！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之身，否则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亦不能教姐姐遭受这般屈辱！
及至回到画阁之内，云秀已然折腾得面无血色！全身上下好似散架一般，头脑昏沉，如坠雾中！云英也只得取了些酸梅沏茶，喂她喝下，便又连忙扶她躺在床上！见她沉沉睡去，方觉心下稍宽。
连番周旋，又值夜深，云英亦感困倦袭来。刚想熄灯就卧，却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急遽！感觉该是从巷口处奔来，直至画阁墙外，却又骤然停止！
若在平时，外面纵然如何喧闹，云英亦不会有半点好奇之心！而今晚，那马蹄声，便仿佛是一种召唤，引着她在迟疑之中走出房门！
云英来在露台之上，凭栏下望，却见一人一马立于空旷的巷道之中！那马雄赳赳，气昂昂，神态傲然！旁边所站之人更是威风凛凛，如同金刚降世！不正是马乘风吗？
此时马乘风也正望向她！但见明眸映月，更觉器宇不凡之间，又含一缕暖意！苏云英不免意乱难禁，粉面之上一朵红晕，悄然升起，仿若春日桃花！
向马乘风微微颔首道：“你又来了！”语声轻婉，早已没了前番的冰冷之意！
然一语出口，苏云英的脸上却更红了！只因她说完之后，方觉自己这话说得毫无头绪！别说对方，便是她自己也听得不明所以！
只得暗暗以手揉帕，深怪自己：“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胡话呀！”可面上，却仍娴静如初！
马乘风见问，便随口回了一句道：“怎未听到琴声想起？”苏云英本在局促之间，听他如此回话，也是一怔道：“我姐姐今日偶感不适，已经睡下了。”语气之中便露稍许失落之意！
马乘风却没听到她这一句！只因他方才回了话后，便低下了头，眼睛亦看往别处！
其实马乘风也是刚一说完，便知失口！心中也在大骂自己：“嗨！真是个榆木脑壳！什么琴声不琴声的？难道你是来找她姐姐的吗？”然此念转瞬即逝。
于是马乘风干咳了一声道：“其实马某今夜，并非为了听琴而来！我今来此，只为见云英小姐你！”
苏云英闻言不禁芳心乱撞，却也有疑问升起，自己的姓名如何会被他知晓！然转念一想，自己姐妹两个，身处在这烟花柳巷，便是被人知了姓名，又何来意外？
却不知他深夜寻来所为何事！因而犹疑道：“我只是区区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何事可以有助于公子！”
马乘风道：“苏小姐莫要误会。马某远行在即，此来特为向你辞行，别无他意！”
苏云英乍听之下，便冲口问道：“你要走了吗？”声音之中难掩急切！
“正是！”马乘风道。
苏云英敛眉垂目道：“江湖路远，世道不安，还望公子前路珍重！”然而她实在忍不住又问道：“却不知公子，欲向何方？”
其实她心中真正想问的，本是马乘风此去还回不回来！可是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马乘风顿了一下道：“若说去哪，我还真不知道！那得看白氏五虎要逃往何方！”
云英闻听不禁吃了一惊！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话！便急道：“方才公子所讲，我未能听真，可否烦劳公子再说一遍？”
马乘风灿然笑道：“我说那白氏五个恶贼，已然逃出洛阳，我此去便是要追踪于他！苏姑娘，你和你姐姐从今以后，便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这一回，云英字字听得真切，一时之间，竟百感交集，口不能言！
马乘风见她听了自己的话，便只是怔怔地站在露台之上，双眼茫然看向前方，似乎已然忘了，自己还在站在下面！
便向上道：“行啦！要说的话，我已说完！你我就此别过吧！”说罢，转身牵了马，径朝巷口走去！
却听身后苏云英忽然唤他道：“公子慢走，可稍待片刻！”
马乘风立刻停步转身，却见云英面有急色，不知为何！苏云英见马乘风停住，却又唤了一声：“请公子稍待！”
继而转身奔入房门，过外间，径朝楼下奔去！转过画阁，奔至后园侧角门，要出去时，又被看门人拦下！云英急迫无奈，遂将素日积攒下来的一点赏银都给了他！
那看门人本来就看云秀、云英两姐妹大与旁人不同！今得了钱，又见云英百般求告，而四下无人，故而嘱咐云英道：“来回都麻利着些！耽搁久了，便是害我！”
门开处，苏云英急奔而出，三步并作两步，来在马乘风面前便“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口称：“恩公在上，受小女子一拜！”这一出，却把个马乘风唬得手忙脚乱！
欲将伸手扶她，急切又不知道该扶哪里！急得他直搓手道：“苏小姐你这是作甚？马某岂能受得起你这般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苏云英并未起身，转过头，仰起脸时，已是泪满桃腮！抽抽咽咽向马乘风凄然道：“恩公有所不知，小女子苏云英与姐姐云秀，本是山西蒲州人氏。父母因逃避饥荒匪患，故而想着举家迁往江南！岂料刚入河南地界，便遭逢白氏五虎，抢夺家财！全家上下一十五口惨遭横祸！可怜我那父母年迈，每日礼佛，一生行善，从不逾矩！到头来，竟落得横死贼人刀下！五贼因见我姐妹稍俱姿色，竟又起兽念！是我姐姐拼了命护住我，又以死相逼，他们才未能得逞！后又将我二人挟至洛阳。见我二人旦夕警惕，无论作息，从不敢有一丝松懈！他们见无机可乘，竟又将我姐妹卖到这盈香院中为妓！”她说到这里，语音哽咽，几乎难以继续！
马乘风方欲说话，却见云英又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然我姐妹虽脱虎口，却又陷入风尘！每日里受人糟践，以泪洗面！只恨自己是女儿之身，不得操枪执剑，以仇人之血，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因此，小女子曾向天地立誓：但凡有人可以诛杀五贼，使我苏家大仇得报，不管他是何人，我必以此生相报！做牛做马，为奴为仆！今，天幸得恩公在此，使我复仇有望！请上，受我再拜！”
马乘风听她言语，亦觉情真意切，句句带血，不免怜惜恻隐交织于心！见她又要再拜，就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便将她强扶起来道：“苏小姐万万莫要如此！马某自那日听琴之后，便已查知你姐妹遭遇，并五贼之累累恶行！深知恶贼不除，良善难安！而我马乘风如此作为，却并非另有他图，只是我生来便见不得恶人当道！而今五贼外逃，我虽必然全力追寻，却也难保必然成功！能否替天行道，一半仍在天命！所以此事若成，苏小姐不需报恩，我凭自己脾性而为，自问无恩加于旁人！事如不成，想必你也不至含怨！而我此来，只为见你一面而已！而今愿望达成，就此别过！”说着，牵了马便要走！
苏云英听他这番话，说得虽则衷恳，然语气却较之前生硬得多！她哪里知道，马乘风本是有意于她，而她的那句“以此生相报”又和“以身相报”有何区别？
使马乘风忽然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成了交换她感情与忠诚的价码！整件事也似乎是变成了一场交易！这让马乘风始料未及，更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苏云英不明白，为何马乘风的态度会忽然转变！正自纠结，却见马乘风回身之际，又看了她一眼。那如明月般纯净的目光之中，苏云英却分明读到了一丝失望，一种不解！
霎时间，她似乎突然领悟了其中的深意！原来是她的报答，伤害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自尊！抑或说是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报答！而他现在来到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在临行之前，再看她一眼而已！
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愿望！却又是多么炽烈的情感！面前的这个人，与自己以前所见的所有男人都不相同！
他纯得彻底，就像一潭净水！他真得热烈，如同一团火焰！他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之中！他就这样，走进了自己的心房之内！
然而现在，这个男人正在离去！正在一步步地离开自己！越来越快，一步便是一个世界！越走越远，一步便是海角天涯！
如若再走一步，自己便要彻底失去他……不行……一个声音来自苏云英的心底深处！盘旋在她的耳际周遭，震得她头脑之中嗡嗡作响……
“马乘风！”苏云英的呼唤，在这静谧的夜晚里，在这空旷的巷道中，听来是那样的清晰！声音之中虽显急切，却更有她的坚定和果敢，如同解冻的冰川，流下第一道清泉！便是马乘风听了，也是一震！
他猛然停住脚步，却听身后，苏云英急步向前，呼吸急促，来在自己身边，竟伸手抓住自己手臂！泣声道：“那你还回不回来！”
马乘风惊见，云英虽说仍是流泪，然眼中却再无之前那般悲苦，凄凉之色！他看到的，已是一张满含喜悦，欣慰与希望的，喜极而泣的面庞！
那双手，抓得那么紧！仿佛是怕稍一松力，自己便要飞走一般！那目光又是这样的温暖，这温暖可以扫尽世间的寒冷，更可将一切融化其中！马乘风觉得，自己仿佛浸沐在春风之中！春日的暖阳，正照射在他的身上！
看着苏云英的面庞，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使马乘风心花怒放！
此刻，之前的沉郁之气已然一扫而空！马乘风展眉舒目，情不自禁，竟然伸手自苏云英手中拽过她手帕，笨拙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一边缓缓地道：“回来！如何不回来？我的一件东西，留在了你这里，我如何肯不回来？”
苏云英止住泪，仰起头望着马乘风柔声道：“你不许骗我！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
马乘风以前，亦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句话，只不过，那都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对那些个婆婆妈妈，多曾嗤之以鼻！
而今夜，自己忽然成了那个就要作出承诺的人，他才清楚地感觉出了，这句问话之中的份量！
因此，马乘风轻轻地拿开了苏云英的手，又将双手稳稳扶住她，柔软而又瘦削的肩头！
慢慢俯身，看着她那满是泪痕的，苍白的脸！与她火热的目光对视着！郑重地，一字一顿地道：“你，等，我！”言罢，转身上马，朝巷口奔去！
那一刻，苏云英感受得到，马乘风的双手是那样的沉稳而且充满力量！他的胸膛是那样的宽广，宽广得足以容纳整个世界！
他的眼睛又是那样的清澈，清澈得没有哪怕一丝纤尘！而自己的一切，仿佛都已不由自主！自己的生命连同灵魂，俱在他的两只手中！
那一刻，时光仿佛忽然变慢！直到马乘风将要奔出巷口，苏云英仍站在原处，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口中仍然喃喃地重复着：“我等你！我一定会等你！”
苏云英知道，从此她便多了一份牵挂，一份相思！她把自己分作两半！一半还在这里，而另一半，已然随着马乘风，踏上了征途！
马乘风骑在马上，虽未回头，亦能感到苏云英，那温暖的目光，正伴随着自己向前！马乘风明白，他的生命中，从此多了一份责任！他的灵魂，从此有了一份寄托！
他亦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正在马上，正在踏上追凶之路！
另一半，已然留在苏云英身旁！陪伴她的寂寞，抚慰她的哀伤！守护她，从每一个黑夜，到每一个天亮！
马乘风纵马离去，已出巷口多时，苏云英仍旧站在原地，未曾动过！兀自遥望着马乘风驰去的方向，任自己思绪飞扬！
忽听看门人低声叫道：“苏姑娘！人家早已经去远了，你如何还站在那呀！小心被人看到了，你我都不好说！”
云英方自回身往回走，一抬头时，竟猛然看到姐姐云秀，正自站于露台之上，满面泪痕，看着自己！
方知自己与马乘风相谈之际，心念专注，只有眼前而无其他！竟丝毫不知云秀是何时来到露台上的！
今见云英回转，云秀亦未做声，只转头悄然拭泪，慢慢走进房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