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闲暇,风将刚刚扫至竹篮里的花瓣零零散散地吹起,落到周围的雪地上。
红叶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花瓣,集了一手之后重新放入竹篮。
她微微歇了一口气,将垂在脸颊边的发丝撩拨至小巧的耳后,这幅场景印入雪地甚显诗情画意。
视线从半篮子的花瓣上飘到一旁倚着树干偷懒的束发少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视线相触,她有些躲闪,他却不为所动。
又过了好一会儿,红叶被他的视线灼得按耐不住,起身怒目相对。
“你一直在偷懒,看什么呢!”
“看你。”
言简意赅。
红叶不知如何驳口,这少年一向是直言不讳,说是坦率却又时常让人无奈,似乎交流起来难度颇高。
梅婆婆交代他们二人清理梅花林以报疗伤之恩,用过她老人家熬的膏药,肩上那样深的伤只不过两天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情理之中应当做些什么报答于她。
这满地的积雪若是用扫帚定会将沙土雪块混进花瓣,所以二人便被要求将雪地上的花瓣全部用手一片一片捡干净,晃眼便是半天过去。
白斯寒几乎是未曾弯过腰,只一脸惬意地跟在红叶身后,他的眼神虽是跟着红叶上下漂浮,可脑中却琢磨着与此截然相反的事情。
照梅婆婆所言,现如今万花瑶台的主人是铁鼠的父亲,那为何那日主楼阁对战之时没有见到他,且楼阁之中只有少数手下护卫。
如果狸吾才是真正的第三首领继承者,那是否因为他可能给这父子俩造成威胁,所以铁鼠要铲除他?
也不对。
白斯寒又立刻否定自己脑中的猜疑。
那狸吾的种种言行看似并不愿意回到这里,更不用说想要夺回首领的位置了,铁鼠根本没有必要用两个姑娘将他引来这里,不合理。
梅婆婆所说的故事中,狸吾与铁鼠应当是亲如手足的兄弟才对,那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反目成仇?
反目成仇……也不像。
他觉得这个词似乎用得很不恰当,经过这几件事件看来,狸吾根本没有仇视铁鼠……
这样想来,兴许是狸吾曾做过什么让铁鼠对他产生仇恨之事,所以他才不愿回到这里,才放弃夺回首领之位,是为了全部让给铁鼠?
“喂!你直勾勾盯着我想什么呢!”
一张清秀的面容在白斯寒回过神的时候已是近在迟尺,他不由得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没什么。”
“我说,你偷懒够了没,再不捡满两篮子我们都别想回竹屋子。”红叶叉腰怒嗔道。
“说你笨你就不聪明,那老婆婆只是想支开我们和狸吾说一些我们不能听的‘机密’,根本就是用捡花瓣打发我们离开而已。”
“啊?”
“更何况现在风也越来越大了,捡了满满一篮子一会也是被风吹跑了,何必白费功夫呢。”白斯寒接着道。
“那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白捡了这么久……”
听她这般埋怨有些好笑,白斯寒也没有打算回话,转身慢慢悠悠地往回走。已给了他们半日功夫了,有多少话也该说完了。
竹屋尚未进入两人的视线,却先看到白沐雪低垂着脑袋一路踢着石子在梅花林打转,看模样似在烦恼些什么,就连头上肩上一身的落花也无暇顾及,时不时还叹一口气。
“雪儿。”白斯寒轻轻唤了一声。
她应声看去,然后一阵兴奋地小跑过来。不过,这次却不是朝她哥哥奔去,而是她认为看起来很可靠的成熟女人,红叶。
她抓起红叶就往一边走,显然是要躲开白斯寒。
虽有些好奇,但也不多事,他只看了两眼窃窃私语的姑娘,便回到了竹屋。
红叶看着眼前的女孩,见她绯红脸上带着一丝哀愁,为情所困。
可自己也从未涉足过什么情情爱爱,哪怕是比这个小丫头多吃了几年饭也无法给她意见或是主意呀。
白斯寒走进竹屋,见梅婆婆在备一桌酒菜,而狸吾只在边上看着等着。
他径直走近狸吾:“你看起来好多了。”
“本就无事,药劲儿过了就好了。”
狸吾托着腮一脸事不关己,说话之间乘着梅婆婆转身之际,偷偷抓了几粒花生米甩进嘴里。
白斯寒刚想举起桌上酒杯品尝,梅婆婆抬手就是一掌落在持杯的手上,白斯寒连连缩回手一脸不解。
“别乱碰,这是给我家主人拜祭用的酒菜!”
见白斯寒略显尴尬地朝他甩着白眼,狸吾嗤笑出声。
“你要去拜祭你父亲?”
“啊,怎么你想一起去啊?”狸吾眉头一挑,打趣道。
白斯寒倒也不恼,只是心中疑虑使他静不下心来,狸吾似看出他的不对,开口道:“找我何事?”
“你……此番前来可想过……”他瞄了一眼正在忙碌的梅婆婆,不知要不要继续说。
“想过什么?”
“拿回万花瑶台。”白斯寒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便是狸吾应当之事。
狸吾顿了神态,即刻转为慵懒之态:“此番是你强迫我来的。”
万花瑶台在妖族中的地位与云牙山可算是比肩齐声,水中精怪不胜其数,若都能为己所用岂不得到翻云覆雨之能力?
若就这般放弃,属实可惜。
梅婆婆叹息道:“你有所不知,万花瑶台的首领并非是强者便可胜任,而是必须聚集同族妖怪的信赖之念方可稳固地位。
简而言之,聚他人之妖力为己所用,而这所谓的‘他人’便是所有簇拥且信任你的人。”
白斯寒沉默不言,这对于少时离家的狸吾而言确实不易,如梅婆婆所言,即便有拥戴狸吾之妖也可能在当年战乱之中死伤大半。
这越听越像是阴谋,像是计划之内的事,白斯寒无法断言便不再说话。
屋外,红叶看着白沐雪,面上有掩不住的愕然。
“你是说,你……也许喜欢那个狸吾?”
白沐雪有些头疼,不停地用梅枝在雪地上胡乱画着,心中矛盾非常,毕竟从未涉足情爱之事。
“那……你想如何?向他表明心意?”红叶心中疑惑。
真可谓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白沐雪坚信这事若是放她红叶身上定是不会搁下面子向一个男人表明心迹。
红叶倒也不是随口一说,她总觉得狸吾对于白沐雪有着超乎常理的关爱,虽还不至情深意切,但也算心思明了。
“狸吾处处护着你,对你这般好,或许真是郎情妾意也不一定呢?”
听红叶这样道来,她似下了决心,毕竟心中悸动经不起挑拨也就不想继续按耐,这事对于她也不是不可能的。
红叶见她眸光不躲不闪,坚定不移,十分羡慕。如若天下女子皆能如白沐雪这般坦率直言,那世间定能少一些无声的遗憾吧。
一如自己这般。
﹉
如黛夜色,雪花点不停不歇,看似柔情,却是点点刺骨。
简单的晚饭过后,狸吾的身影便消失在竹屋内,随后没多久另一少女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屋内的红叶似乎也跟着白沐雪的心跳在忐忑。
梅林深处,几座古旧的墓碑已经被厚厚的积雪掩着,墓前放置着新鲜的贡品,狸吾倾注一杯酒水,饮下一半洒下一半。
仰起头眺望远处渺小的岛屿,星光点点灯火相融,却无一处属于他,那座座楼阁既熟悉又陌生。
黑暗之处的几段回忆,至今让狸吾被迫流落异乡,肩上背负着扭曲后的使命。
为何偏偏是自己?
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若是可以,他只希望从此与这万花瑶台再无关系,如今见到生父之墓心中难掩的不甘如江涛之水浩荡涌出。
墓碑下沉睡的是曾经的万花族首领,他的父亲。
“父亲,若我……舍万花族而去,你可会怪罪于我?”狸吾淡淡问道。
口中吐出的气息与墓前两根烛火轻烟缭绕一团,似在互诉,似在相拥,渐渐淡去。
两缕青烟,两点火星,两个男人,一个死去,一个苟活。
“你要在后面躲到什么时候?”
狸吾突然自语起来,应是对身后不远处,那藏在树后的姑娘说的。
白沐雪提起裙角,倾身从树后走出,步子从容不带一丝犹豫,缓缓走向那几座墓碑前,垂首看了一眼地上的酒痕。
“好好一个姑娘家,学人跟踪?”
面对她时,狸吾总是会露出一贯的笑容,即便是不愿笑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才没有,我本想找你说些事的,见你与父亲正在谈话,暂且回避而已。”她笑答。
“什么事?”
“那不重要了,刚才我听你与父亲的话倒是有些想法,不知道你可愿意听?”她神情突然转为严肃。
“你说。”
白沐雪蹲下身同样斟了一杯酒,学着狸吾的模样将它洒到墓碑前,随后缓缓开口道:“若我是你父亲,定会怪罪于你。”
闻言,狸吾收起了笑,等她继续道来。
“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皆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你既是万花族遗孤自然有你应当要承受之事,对吗?”
她说得真诚,笑的真诚,问得真诚。
狸吾回之一笑:“不错,所以呢?”
“虽然那个老太婆没有告诉我们你身世怎样,我自是不知道你有何苦衷,但只论你父亲死去这件事,已是十分蹊跷了。”
狸吾突然对她感到隐隐好奇,这年纪轻轻的丫头片子能猜得出何事?他点头示意让她继续。
白沐雪思索一阵从容道来:“灭妖师是如何进得来万花瑶台呢?定然是万花族的人有意为之,若非铁鼠父子便是……你了。”
“我?”狸吾眉眼尽是笑意。
“我指的是反对你继位的族群,他们可以指责你是引进外人的叛徒,所以你才失去了族人的拥戴,从而被铁鼠父子趁机得逞。如若真是如此,那万花族中自有真正的叛徒,便是你的杀父仇人。”
狸吾不语,认真地望着白沐雪。
而她瞬间化严肃为巧笑:“当然,我不如你聪明,是不知道你有何计算的。”
白沐雪是十足的聪明人,故事被她猜的七八分,狸吾心中确实诧异。
他长叹一声:“想不到你这丫头心思挺多呀,那你心中可是怀疑铁鼠父子是那引进灭妖师之人?”
白沐雪点点头。
“那是你不知我的身世,若你知晓,应当也会觉得是我引得灭妖师来的,或许真就是我引来的呢……”
他说得真切,不似玩笑,沐雪几乎能从他眼中找出许多愧疚神色,这有些令她生出一丝窘态。
她转身瞧这几座墓碑,这下边是狸吾血脉相连的亲人……这样想想还真有些悲凉呢。
“你可会寂寞?”
狸吾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她并没有回头,只是出神地盯着墓碑上的字,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死人听的还是说给狸吾听的。
他笑自己多虑,看着白沐雪小小的背影,他顺手拿起带来的纸伞撑开,站在她身后为她挡去雪点。
不知道为何,自从再次见她之后便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对一个人这样关切,宠爱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就如上辈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