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透,我就摸出了门。
娘还在睡。
我在她床头放了点碎银子,够买半个月的米和药。
昨晚的事我没说,说了也没用,平添惊吓。
身上换了最破旧的粗布衣,脸上抹了把灶灰,头发胡乱扎起。
临出门前,默运了一遍敛息术。
那感觉很奇怪,像给自己罩了层透明的壳。
呼吸、心跳、甚至走路的脚步声,都变得又轻又模糊。
连我自己都觉得存在感稀薄。
应该能混过去。
城西黑市,白日里是片荒废的货栈区,断壁残垣,野狗刨食。
真正开市,是在后半夜到黎明前那最黑的几个时辰。
我赶到时,天边刚有一线青白,市集已近尾声。
零星几个摊位还撑着昏黄的防风灯,人影稀疏,交易都压着嗓子,鬼祟又迅速。
空气里飘着复杂的味道。
劣质熏香盖不住的药材陈腐气,生锈铁器的腥,某种动物尸体淡淡的臭味,还有地下钱庄飘来的铜钱味儿。
我缩着肩膀,学着那些底层掮客的样子,目光懒散地扫过一个个摊位,脚下却顺着怀中古玉越来越清晰的脉动指引,往里走。
脉动的源头,在一个最角落的摊位。
摊主是个老头,裹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蜷在一张烂草席上,面前只摆着几样零碎。
半截生锈的匕首、几个开裂的陶罐、一把干枯的草药,还有……我目光定住……半块玉佩。
那玉佩灰白残缺,边缘是不规则的裂口,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
但它的形状,它内侧那若隐若现的弧形纹路……
和我怀里那枚古玉,像是一块整玉被暴力掰开后,缺失的另一半!
老头低着头,似乎在打瞌睡,乱发垂下来遮住脸。
摊前冷清,无人问津。
我稳住心跳,蹲下身,先拿起那把生锈匕首,掂了掂,用沙哑的嗓音问:“这个,多少?”
老头没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含混不清。
我又摸了摸陶罐,最后,才像随手似的,指尖触向那半块残玉。
就在我指尖碰到冰冷玉面的刹那!
老头猛地抬头!
乱发下,是一张极度枯槁的脸,眼窝深陷,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但他的眼睛,浑浊的瞳孔深处,却像有两点幽暗的火苗在烧。
他死死盯着我,不,是盯着我碰到残玉的手指,然后又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挪到我的脸上,我的胸口……那仿佛能看透粗布衣服,看到我怀里那枚正在发热的完整古玉。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起来。
我后背一凉,立刻想缩手,起身离开。
但晚了。
老头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快得不可思议,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个垂死之人,五指冰冷坚硬,像铁箍。
“你……”
他喉咙里挤出气音,靠得极近。
“你找到了……主玉……”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周围零星几个路人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投来警惕或看热闹的目光。
黑市里,麻烦最好别沾身。
“老人家,你认错人了。”
我压低声音,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藏在后腰的短棍。
出门前从灶膛边拿的烧火棍,头子烧得焦黑坚硬。
“错不了……”
老头眼神涣散了一瞬,又骤然凝聚,那两点幽火更亮了,带着一种癫狂的清醒。
“九玉合一……天门再启……钥匙,你就是钥匙……”
九玉?不是只有两块吗?
“大劫未消……看守永在……”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低,像濒死的诅咒,又像最后的告诫。
“快走……它们闻到味了……‘葬’……‘葬古’……在找了……”
葬古?
什么东西?
没等我细想,老头浑身剧烈一颤,眼神瞬间彻底涣散,抓住我的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摔在草席上。
“喂!”我下意识去扶。
手刚碰到他破棉袄,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头皮发麻。
那棉袄下的身体,轻得诡异。
而且……正在迅速干瘪、风化!
几乎就在我眼前,老头裸露在外的脸部、手部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水分,变得灰败、起皱,然后像存放了千百年的纸张一样,碎裂、剥落,化作细碎的灰烬。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又快得骇人。
短短三四个呼吸,草席上就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破棉袄,和一堆人形的、轻轻一碰就会散开的灰白色余烬。
死了?
不,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死亡!
周围空气安静了一瞬。
然后,离得最近的两个摊主,一个卖兽皮的壮汉和一个卖旧货的干瘦中年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眼神变了。
不再是看热闹,而是警惕、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们的目光,在我脸上,和草席上那堆灰烬之间来回移动。
最后,定格在我刚才试图去拿,现在掉落在灰烬边的那半块残玉上。
麻烦来了。
黑市的规矩,无主的货,谁抢到算谁的。
而老头死得如此诡异,这货显然不寻常。
兽皮汉子先动,大步跨过来,蒲扇般的手直接抓向残玉。
那干瘦中年速度更快,像条泥鳅,矮身就想从侧面钻过来。
我离得最近。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身体先于意识行动。
在老头松手异变突生的瞬间,我就已经绷紧了全身肌肉。
此刻,我右脚猛地蹬地,不是后退,而是向前一蹿,左手五指张开,抢先一步,在兽皮汉子指尖触及的前一瞬,将那半块残玉死死攥进掌心!
入手冰凉,但和我怀中古玉接触的瞬间,一股更强烈的同源共震的脉动传来,带着一种残缺即将补全的急切。
“小子!撒手!”
兽皮汉子抓空,勃然大怒,另一只手握拳,带起风声,直捣我面门。
拳头上老茧厚重,显然是练过硬功的。
我不敢硬接,刚修出点灵气,身体只是比常人稍强,远谈不上高手。
我攥着玉,拧身就往旁边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躲。
拳头擦着我耳廓过去,火辣辣的疼。
那干瘦中年已绕到侧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剔骨短刀,刀刃泛着蓝汪汪的光,淬了毒!
他一声不吭,刀尖直奔我侧腰,阴狠毒辣。
前后夹击,空间狭窄。
生死一瞬,我脑子里那点呼吸法疯狂运转,胸口古玉骤然发烫。
一股比昨晚微弱,但更加凝练的温热气流猛地从玉中涌出,顺着手臂经络,毫无章法地冲向握着残玉的左手!
“滚开!”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左手握着残玉,本能地朝着干瘦中年刺来的短刀挡去。
不是用肉掌,而是将那股乱窜的热流,连同心中的惊怒,一起轰了出去!
没有光华,没有巨响。
只有噗一声闷响,像是刺破了什么坚韧的皮囊。
干瘦中年刺到一半的短刀,猛地顿住。
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错愕和茫然,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什么痕迹都没有。
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无形的重锤当胸砸中,踉跄着向后连退四五步。
后背“砰”地撞在一截残墙上,软软滑坐下去。
头一歪,没了声息。
只有手里那把淬毒短刀,掉在地上。
兽皮汉子冲势一滞,惊疑不定地看着倒地不起的同伙,又看看我,眼神里多了骇然。
他显然没看懂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左手掌心滚烫,残玉和那股热流正在交融平息。
我自己也愣住了,没想到慌乱中引动的这点灵气,竟然有这般效果?
是古玉加持?还是那呼吸法本就带有攻伐之效?
但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
兽皮汉子虽惊,但贪念更盛,低吼一声,再次扑上,这次双拳齐出,封死我左右。
我正要咬牙拼命,眼角余光却瞥见,远处巷口,几个穿着统一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人,正快步朝这边赶来。
他们步伐整齐,眼神锐利,腰间佩着制式长刀。
不是城防军。
但那种肃杀冰冷的气息,比城防军更让人心悸。
城主府的清道夫?
还是老头临死前提到的葬古?
不管是谁,被他们缠上,绝对比面对兽皮汉子麻烦百倍!
我虚晃一下,骗过汉子拳势,趁他收力不及,矮身从他腋下钻过,头也不回地朝着货栈区更深处的废墟里狂奔。
身后传来汉子的怒骂,还有那几个黑衣人加速追来却迅疾的脚步声。
我七拐八绕,专挑最脏最乱的窄缝钻,利用敛息术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怀里的古玉和掌心的残玉,热度正在融合、归一。
一股比之前稍显丰沛的清凉气息,缓缓反哺回我的身体,滋养着狂奔后灼热的肺叶和酸软的腿脚。
更奇妙的是,随着两玉融合。
我看到识海里的那个源初秘境,似乎微微扩大了一圈,中央那口灵泉之眼的乳白灵气,也浓郁了那么一丝丝。
同时,那卷淡金色的源初吐纳法旁边,缓缓浮现出另一卷更薄的银灰色封皮的册子。
上面光影勾勒出各种奇异的符号与图案《基础符箓真解》。
但现在没空细看。
甩掉身后的尾巴才是第一要务。
就在我即将钻出这片废墟,冲进另一片棚户区的刹那!
毫无征兆,头顶那片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光线骤然扭曲了一下。
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
我猛地抬头。
只见极高极高的天穹之上,云气无声无息地汇聚、旋转,形成一个巨大到笼罩了小半个城西的漩涡。
漩涡中心,光线不是被吞噬,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曲。
开始编织,渐渐勾勒出一只……眼睛的轮廓。
那只眼睛庞大无比,结构完全由不断变幻流转,由规则线条和冰冷的光构成。
没有瞳孔,没有情感,只有一种绝对漠然俯瞰众生的注视。
规则之眼!
它真的出现了!
而且比昨晚在城中感应到的,更加清晰,更加……近!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瞬间攫住了我。
那不是对力量的恐惧,而是低等生命面对至高规则,面对清理程序的本能畏惧。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全力运转敛息术,将刚刚因为奔跑和两玉融合而有些活跃的气息,死死压住,压到最低,低到仿佛自己就是墙角的一块石头,地上一粒尘埃。
那只漠然的巨眼虚影,缓缓转动,无形的视线如同最精细的筛子,扫过下方整片城西区域。
扫过废墟,扫过棚户,扫过惊慌躲藏的黑市余孽,也扫过僵直不动的我。
时间仿佛被拉长。
每一息都像一年。
终于,那视线似乎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巨眼的轮廓开始缓缓淡化,扭曲的光线平复,天空的漩涡无声消散。
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腿一软,差点跪倒。
不敢停留,我踉跄着冲进棚户区,钻进最肮脏混乱的巷道深处,找到一个堆满破烂的角落,蜷缩进去,剧烈喘息。
左手摊开,掌心,两枚玉已经完美融合成一块。
依旧古朴,但色泽温润内敛,边缘那道裂痕消失无踪,只在内部核心,多了一道极细微宛如血脉连接的淡金色纹路。
脑子里,除了源初吐纳法和敛息术,那卷基础符箓真解也清晰可见。
我活着,拿到了残玉,获得了新传承。
但老头临死前的话,像冰锥一样钉在心头:
“大劫未消……看守永在……”
“葬古……在找了……”
还有那只漠然俯瞰的……规则之眼。
我攥紧融合后的古玉,冰冷的玉质渐渐被体温焐热。
原来,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藏在阴影里,与不可名状之物为伴。
而我才刚刚,踏出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