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是梁珄,作为长子,肩上负着一份无法推卸的重量。
梁恩自小看惯了商业圈的烟雾缭绕,只有表面上的一知半解。恩还小,她可以反感排斥甚至躲起来,可我不行……我有太多的不得不,不得已。
我生来就没有选择。
我很忙,几乎每天都奔波在行程之中,见不到她,也没法与她联系。逐渐的,恩与我疏离,也不再对我心事吐露半分。
“哥哥,为什么……我叫恩呢。”她的神情晦暗不明。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了。
恩露出这样的表情,声音轻得仿若无闻,又好像在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心疼极了。
像她这般的年纪,本该活在庇荫下,享受家庭带来的温暖,却被现实打磨成了深海下的石块。
父亲说,她的命是母亲换来的,出生就该感恩戴德。
我做事一贯干净果断,唯独这件事……成了每每梗住在喉的刺。
我要怎么说,告诉这个名字赋予的含义是多余?
做不到,怎么忍心。
或许我该成长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赶在伤害造成之前。
这天我将行程赶完,恰好有一两天时间空闲下来,就定了票去她定居的住所。
“梁珄?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打开门,梁恩着背包回来了,脚步有些轻巧。
“叫哥哥。”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像以往那样去揉她的头,却躲开了。
“哥哥。”她乖乖叫了。
向她问起近况,统统被含糊其词。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笑了笑,“不能告诉哥哥吗。”
“没什么,跟以往一样。生活枯燥,一群智商底下的小孩子罢了。”一顿,“不过,有一个好像不是这样……”
我听得来了兴趣:“嗯?”
“胆小怕事、黏人,甚至连整话都不会说。”梁恩皱着眉,迟疑,“不过我不讨厌。”
听她这么描述,我不禁有几分纳罕。恩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隐隐的欢呼雀跃却又死命装作没事的模样。
“那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吧?”
她面色一板,好像又有些不开心,仿似我要窥探些什么,对我甩下一句无关就回房了。
之后的我不做停留,当晚就离开前往下一个行程。
而下一次再见面,就显得有几分戏剧了。
医院里,我躺在病床上,左眼刚进行了清洁消毒处理的手术,正被纱布包裹着。
医生说这次的意外很严重,伤了眼球,对今后的视力都会产生影响。
我笑了笑,不会瞎就好。
恩坐在病房里,安静的不说话,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顿了顿,不问缘由,声音清浅的问我,想吃个苹果吗。
我说好,她就真的从床头柜上的果篮里挑了个苹果低着头削起苹果来。
午后时分,凉风徐徐从窗外吹进屋内,麻醉的药劲还没过,我起了些困意。仿似微醺之中,望见兄妹岁月静好。
直到,有个少年冲进病房,对我痛斥大骂。
金发碧眼,眉眼混着亚欧的气息。
那是乔。
那也是梁恩第一次见到他。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恩沉了眉眼,直勾勾的盯住他。
这三个人的房间,乔却似乎才注意到恩的存在。
“是她吗。”他看着我。
“是。”
“好。可以。你赢了。”
留下片段式的回答,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是谁?”梁恩忍不住开口了。
我苦笑着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道:“没事了……”
13.
我与程陌一道去还了车钥匙,明明我一个人就可以的事情,他偏是走不开了。
临近中午,见他没有了一副醉意,就去附近吃饭。提起过去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真切,听他说的、与脑中模模糊糊勉强凑成一篇完整,却还是有几分吃力。
“说起来,我问你。你当初怎么会去那家酒吧?”
“酒吧?你说Asphyxia?”
“怎么?你对那里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进去?”
程陌一默:“我并不清楚,是那个男人突然联系我,就报个地址让我过去。”
“那个男人?”
“你口中的乔。”
问了一圈,程陌才异常艰难的承认了——乔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事实。
从小就只有程陌一人在父亲身边生活,那个所谓的哥哥,更像是在一场家宴上突然蹦出来的。况且他行为乖张,丝毫没有想与人交好的意思,程陌不喜欢他、也不会靠近他。
“所以……因为那天我在场,他才故意找你过去的?”
程陌不否认。
又细想了一圈,什么体验平民生活、为他工作,甚至就连我当他的面发脾气都成了一手策划。
“这个老狐狸……”我气得牙痒痒,最讨厌受到摆布的我偏偏一路都被他耍得团团转,阴了脸,“可真是让他看了一场好戏。”
程陌默了一瞬,笑了:“好像……感觉也不是特别差。”
“嗯?”
“有三件事,是我此生意想不到。”
“什么。”
“一是遇见你。”程陌顺着我的手臂握住,“二来,是你的离开。突然的让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一愣:“那么三呢。”
他看向不远处,光线勾勒着利落的侧脸。他似是笑了笑,声音轻到仿佛一阵风来就听不真切:“三是久别重逢……还能再见到你。”
我突然想起乐瑶。那个让我在异国他乡坚持下去的理由,同样……也是那根压死骆驼最后的稻草。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留恋的不是乐瑶,而是她身上的小尾巴的影子。
我的理由……从来都只是你。
“我很想你。”
他怔住一瞬。
我回握住他的手,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么你,还是可以选择不答应的。”
“不答应什么?”
“你可以选择不留在我身边。”
突然肩膀受力,被人扳了过去,程陌视线落在一边,几分慌张:“谁说不答应的!我答应……我答应!”
我看着他的一脸严肃,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好。说谎的是小狗。”
番外(1)童年
“你喜欢我吗。”我板着一张脸盯住眼前的男孩。
不过是碰巧在楼道遇见了,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第二天他就安排进了我的教室。之后也总是跟着我,几乎形影不离。
他很安静,安静到明明是两个人,却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很安静只是偶尔拉拉我的衣角示意自己的存在,目光从来都偏落在我的脚上。
他让我联想到了影子、随从、附庸一类的词语。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无关痛痒,想待着就待着吧。
上课,吃饭,下课,回家,他都会尽可能的跟住我,就好像我能给他带来庇佑一般。有时我也会故意起了坏心,走得快些,或者就干脆躲起来不让他找到。
每每如此,他都会惊慌的站在原地四顾我的踪影,在来往的目光中躲闪着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是个一根筋,脑子不会拐弯。或许我回家了呢?或许我早就进了教室?却偏执的要在丢不见的地方再找回来。
为什么是我?疑惑中产生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一丝窃喜……
“你喜欢我吗。”我走出来,盯住他的双眼。梁珄说,因为喜欢你才会一直想要跟着你,于是我如此问了。
“喜、欢……?”他有些陌生的咬出发音。
一场闹剧,只有我将他的发问误作了回答,信以为真。
我扭过头轻哼一声,“既然想跟着我,那就跟紧一点,别再丢了。”
下一秒他猛然抬起头来,漂亮的眸子里迸了光,目光灼灼。
我何时被这样期待的目光注视过,当下竟有些无措,我皱了眉,只得更强势的说道:“只是暂时的,如果有一天你让我嫌烦了,我还是会把你甩开的。”
他听了连连点头,就好像得了天大的恩惠那般,深深的将我印在眸子里,唇畔忽而晕开了笑意,轻轻的浅浅的。
脸上一烫,我转身走得飞快:“笑,笑什么……蠢死了。”
身后多了个小跟班,我也弄清楚了他的情况,是个常年居住海外的孩子。因为常年跟父母住在国外,就连母语都说不好,被前班级的同学欺负是口吃,于是本就孤僻的性子就更不爱说话。
我叫他小尾巴,他也乖顺的没有脾气。
回国短短几个月,他会说的中文不多且多数蹩脚,却独独不会念错我的名字。
——梁恩二字咬字清晰,掷地有声,悦耳非常。
是他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关注”的滋味……不讨厌,还不赖。
时间过去长短大半年,他的中文提升了不少,与人对话不再成为障碍,可也不见他去交往新朋友,还是喜欢跟着我,或者说,粘着我。
有时我也会发现他的变化,比如五官又长开了些,身高又比之前挺拔了些许,没有了以前的畏畏缩缩,模样也愈发顺眼。
“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都已经跟了我这么久了。”明明说话磕绊的毛病都已经没有了,再也不必担心他人奇怪的目光。
“梁恩说过的,不嫌我烦,就让我跟着。”他回我一笑,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他摸清了我的脾气,知晓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倒是不怕我什么时候把你拐了卖掉。”
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他将伞具收回包里,笑着回应:“嗯,如果恩喜欢的话。”
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就真不怕我做什么事来?又或是,纯良得过分的信任。顿生了火气,我一皱眉,提高了音量:“你看我会不会?”
“那你呢?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
我不屑:“谁要跟那些没教养的人做朋友?”
闻言,他垂了眼眸,纤长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声音微不可闻的带了宠:“恩总是这样。”
“嗯是了是了是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了,你当条跟屁虫都这么久了,还没看清我么?”我的无名怒火突然蹿了起来,回之冷笑,“既然你也讨厌我,那又何必跟着我呢?你随时都可以离开,也不必经过我的同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长了耳朵!”我偏激的拎起包转身就走。
“梁恩!外面下雨了!”
谁管你啊!
不顾身后的他,走下台阶,我径直要离开,却被拽住了手臂。
他喘了一下,将伞塞进我的手里:“下雨了,淋雨会感冒。”
“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将他的好意甩进了窗外的雨幕之中,被失落淹没。
冲下楼,我低头钻进了私家车里:“回家。”向司机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
车子应声启动,在遍地的湿漉中激起一串水花。风景从车窗快速越过,我一瞬忍不住回头看,却见熟悉的面容站在雨中无措中夹杂着茫然的模样……就像被抛弃了的玩偶,失去了价值,就这么孤零零着。
他没有找到伞吗……我动了动唇,却终没有说出停车的字眼来。
看着愈发凶猛的大雨,我没来由的心慌,眼前不断浮现出他那副落寞的模样,这让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坏女人。
我没有他的号码,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就连住址都是空白,这才惊觉,他像个影子一般在我左右,自己却好像从未了解过他。
我失眠了。
听着窗外雨水大作,良心也备受煎熬。
夜深毫无困意,我想起西方因“绵羊”谐音“睡觉”而助眠,那是不是应该去数一数“水饺”?
我嗤然一笑,这都是骗小孩的东西。
然而翻了个身,闭着眼嗡声道:“一只水饺……两只水饺……三只水饺……”
胡乱睡着的这天,连梦里都不得安生。
第二天被打扫的细小动静惊醒,起了大早。很困但怎么也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不开心,嗯都是他害的。
佣人备好了早餐,我没心思吃,却多打包了一份打算带给他。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几乎365天24小时全勤的尾巴,今天没有来学校。
不想说话,嗓子像被什么堵住,冷起一张脸更别提谁向自己打招呼了。
包里放着一份三明治和两颗煮鸡蛋,是专门准备的……因为他说过喜欢吃鸡蛋。而食物从温热逐渐冰凉,我突然嫌恶极了,就像上面沾上细菌爬满了蛆虫。
我把它们丢进了垃圾桶里,面无表情。
沉默良久,我低声哼笑,语气嘲弄。
“喂……说好要一直跟着我的人不是你么?现在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该死的。我该生气的,该气到下次见面狠狠打他一顿的,可为什么鼻子会突然发酸。
……骗子。
后来的他,一连三天都不见踪影。没有一句解释,在雨天之后再没有见过面。我从开始的愤愤逐渐到撒光了气。
按理说我的生活没有了那条黏人的累赘,应当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才是。可我的脾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如同一颗点燃的炸药,一触即发。
我开始变得不像我了。
“不行!”我阴沉着眉眼,在课中拍板而起。
鸦雀无声,全场的目光连同老师都投在我的身上。
“继续上课。”我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走出教室,扬了扬手。
在上课时间闯入办公室,向班主任要到住址,然后一言不发的离校,也不作任何交代。在这个学校,想来除了自己,大概也没有人举止这么张扬了。
我承认我想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不来学校,然后……狠狠揍他一顿。
今是个艳阳天,即使是下午三四时分,温度也沉闷得令人乍舌。
走下出租,我狠狠摸了把额上的汗:“他住的地方?”
眼前是栋规模普通的别院,三层的楼房也显得娇小。心道是他与管家二人的房间,倒也宽裕。
将衣服理了理,我摁下门铃,并向前来开门的管家表明来意。管家是他从小陪在身边的老人了,举手投足称得上绅士。
我阻止他回身去泡茶的动作:“不需要那些,现在就带我去他的房间……他让我足足等了四天。”
管家微微一怔,神情没有任何不满,向我致意就上了楼。
开门刹那,我看见了他目光中的惊讶与欣喜,全然没有想象中被抓了现行的惊慌失措。
“……恩?你怎么来了。”他坐靠在床上,小脸带些不健康的白。
管家退下楼,我也不急着进去,微眯着眼双臂环抱靠在门边:“喂,你后悔了么。”
“什么?”他一愣。
下一瞬,我一个猛扑上前,双手掐住他的脖颈,声音压低了阴狠凶恶:“我说你是不是后悔了!”一顿,又补充,“后悔跟着我还不领你的情!”
我没有真的用劲,佯装凶狠罢了。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我,呆呆的看,也不反抗。突然回过神来,他连连摆手:“不是的梁恩,不是的。我没有后悔,也没有故意躲着你……只是。”
“只是什么?”我恶狠狠的逼问。
他不自然的别过脸去,试图不让我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我发烧了,管家让我打针吃药,我不让,他就不让我退烧前回去上课……”
脸上突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仅存的一点火气被撒的一点不剩,掌中阵阵传来他炙热的体温,我立刻起身松开了他。
我也撇过头冷哼不看他:“那你为什么不去打针吃药?本来就蠢,再把脑子烧坏了我可不要你。”
他张了张嘴,却低下头没有说话,神情透着几分委屈。
“……”我又起了自己是个坏女人的念头。
这时,门外管家例行公事敲门送药。
“我不想……”他的后半句话被我的一瞥生生吞了回去,遂改了话,蔫着脑袋道:“我喝。”
见状,我倒是颇为满意的勾了笑,把碗从管家手里迎到他的面前。
他看看碗,又小心翼翼的望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写满了犹豫,又似在进行最后的挣扎。见我挑了眉无动于衷,他看着眼前的深褐色药汁,用唇碰了碰,又立刻瑟缩一团。
“喝不喝?”我半倚着床边居高临下。
他小动物似的双眼巴巴的望着我,最后终于认命的将眼一闭碗一抬,作势就往嘴里灌满。
气势很好,可刚开了头就要结束,他皱苦了一张脸就想把碗放下。我在一旁幽幽道:“你的病再不好,跟班我可就换人了。”而后我满意的瞧着他皱紧了眉,一发狠把剩下的药全全灌下。
他一呛,又用力的咳了起来,双颊带上病态的红润,好看的眉眼皱成紧巴巴一团。
“有这么苦吗?”我不得其解。
他把空了的碗放在一旁,抿住苦涩的嘴唇,眼神颇有几分幽怨的望我。
这谁顶得住啊……我已经算不清这是第几次觉得自己像个坏女人了,于是硬邦邦的命令:“不许这样看着我。”
闻言,他忙把视线从我眼前移开,低了头转向攥紧被子的手,似是委屈更甚。
“……”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可奈何。
沉默一瞬,我别扭的胡乱安慰几句:“好了好了,你一个男孩子怕什么苦。”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那你既然已经吃了药,明天管家就可以放你去上课了吧?我就先回去了。”
“不行不可以!”不知虚弱的他突然哪来的力气,从被子窜起就来拽我。
我的脚踢上了床脚,一瞬失衡:“喂喂喂!”
一拉一拽,我脚下换上的客用拖鞋使了坏,错步间甩飞了一只。我重重撞在他的肩,将他砸回床上。
我揉了揉发疼的头,恶声恶气:“你要以下犯上了?”
一抬头,唇畔擦过,我与他双双一震,触电般四目圆睁一动不动。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余光瞥见他红透了的一张脸,我迅速起了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窜出了别院。
……一场猜不到的结尾,竟以我的狼狈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