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梦很浅,半梦半醒睡得昏沉。
待我醒来之时,一双眼呆呆的看着我,仿似在梦中又怕自己惊醒的模样。
“不是梦,是我。”
程陌的双眼微微睁大,看了身上的毛毯和外衣,顿时坐起身。
“……”
“我去了Asphyxia。”我顿了顿,“接你回来。”
“为什么?”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想找你确认。”
闻言,他的双眼突然亮了几分,就像泛了光。
下车的刹那,迎面而来初秋的微凉带走了我周遭的所有温度,一个寒战。
适时从背后拥上一件外衣。侧目是程陌那张躲开的侧脸,“知道冷还穿这么少?”
我下意识笑了笑,那视线之内的小区监控都顺眼几分,“已经醒酒了吗?”
“……嗯。”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他显得有几分不自然。
我将车门检查了一遍,确认上锁,就带着他上了楼。
说起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带男人回房间,心里浮起一丝异样,又很快压了下去。
打开门,“这是我的房间。”梁珄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就连通风也都处理了一遍,空气中还能嗅到淡淡清新剂的味道。
“……”
我瞥眼看他,程陌却带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不知道以他的人脉有没有听说我的境遇,而这一房间的奢侈品和大牌服装。
说实话我不知道要从何下口……想来还是不解释比较好,于是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的关了门。
程陌把这房间环视一周,突然盯住了一个纸箱。许是这房间的环境布置得些许优渥,这纸箱就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纸箱中看了看,接着伸手捻出一张照片。我没有阻止他。
——是抱着熊娃娃的小女孩。
这好像逗笑了他,程陌那张原先还绷得严肃的脸,唇角悄然抿起一丝扩大的笑意。
我看着他的眼神逐渐笃定,开口问:“是你吗。”
照片上小女孩的脸上写满不情愿却又隐隐期待的固执模样。程陌的目光略过我的脸,又重新落回照片上,沉默良久后沙哑开口,“……我很想她。”
得到答案的我,这一刻恍若隔世。
我走向他。
你可真没出息,我对自己说。在酒吧里与各色男人谈笑风生与之周旋的Liqueur,现在只是靠近他,却快耗空了所有力气。
“你。”在他诧异的双眸中,我伸手环住了他的双臂。
“我回来了……小尾巴。”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下一秒回应了我的拥抱,双臂紧紧的将我锢在怀里,几乎无法呼吸。
胸口震颤不已,分不清你我。
这不是第一次拥抱,却是我梁恩活到现在第一次品尝失而复得。
我想起了一件事,与程陌,以前也抱过的。
年幼的我听说母亲病了的消息,被父亲一旨下令通知飞回英国。
而这一去,就办好了所有的手续,包括退学申请。
他不知因果,却也听懂了我要离开的消息。明明是个乖乖仔,居然也敢学着我翘课,带我去游乐园。送我轻松熊,给我拍照,吃冰淇淋看喷泉,陪我去鬼屋,坐不敢的过山车……做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事情。
时间总会过去的,我去了机场,管家带着我的行李过安检,他也跟了过来……不哭不闹,突然像个大孩子了。
小尾巴死死的看着我,那张往日乖顺的小脸上写满了我读不懂的情绪。
“梁恩!”他清晰的喊出我的名字,冲向我,将我扑进怀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狠的拥抱,像个犯上作乱的贼子……偏偏双臂颤抖。
他把脑袋埋进我的脖颈,一字一顿:“……不要忘了我。”
——梁恩,不要忘了我。
11.
我叫梁恩,我终于察觉了这怀抱与梁珄的不同之处。
后来的我飞向英国,这一去就是十年,竟让我记不起,还有人在等我,让我……不要忘了他。
记忆里的父亲从来都是严肃刻板的模样,只有对母亲才会不吝啬的予以笑颜。
后来母亲病情恶化住院,父亲就变得更加暴躁,重担不断落在梁珄身上,所经受的压力,远不是那些外人能够想象的。
我终于还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落足,像个没有人烟的泥沼,孤独、死寂包围着我。梁珄怕我一个人在家,照顾不到我的情绪,于是自作主张将我送进了当地的一所中学。
满是金发碧眼的陌生中,我一眼盯住了一个女孩儿,有着和他一样的褐发——乐瑶,这所学校里除自己外唯一的亚洲面孔。
也许是境遇相似,我与她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同伴。与我而言,她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我的一切都想告诉她。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小尾巴一样,后来现实一字一句的把结尾告诉我。
母亲病情恶化,手术一场接着一场,父亲不顾我,梁珄顾不上我。冰冷的房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于是,我将关心体贴全部放在了乐瑶身上。
只要是她想要的,想知道的,我都会百分之一千的给她,只要……她能留在我身边。
可是不论我多么努力,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像上帝安排的闹剧。
母亲还是去世了,在那个下午,我们匆匆被带去医院看了最后一眼,浑浑噩噩的回来。梁珄来不及悲伤,洗了把脸,换上一身黑西装,他又成了商业界令人敬畏的人物。
而我,只想找一个褐发的人。
……其实此时是谁都好。
“乐瑶乐瑶,你可以陪陪我吗?”我的双眼布满血丝,佯装无事的向她伸手。
乐瑶好像没什么精神,趴在桌子上,充耳不闻。
正当我想要开口的时候,她突然哭出了声:“梁恩你为什么要出现……”
“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我惊慌失措的从口袋递去纸巾,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够了!不要假惺惺的!”她一把拍掉我的手,洁白的纸巾落在地上,心如纸巾一般盖满尘土。
“你究竟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是怜悯吗,你把一切都给我,却还是高高在上。是想说明我与你之间的其实天差地别吗?”
喂喂……不要说了,我还没有准备好,不,我不想听这些……
乐瑶突然站起身,喃喃自语,“为什么呢……?我明明调包了你的作业,偷改了你的成绩……甚至,甚至偷改了你比赛的曲目!可是……可是为什么呢?你还是这么优秀啊……果然,有个优渥的家庭比自身实力重要多了,对吧。”
“乐,乐瑶?你你在说什么呀,你在开玩笑对不对?我们去吃饭吧好不好?去吃你喜欢的日式料理……”我拼命睁大了双眼,只要她点头,我就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只是笑,一边笑一边大声的叫喊,声嘶力竭:“梁恩你行了吧?如果不是你的背景,你以为我会想要贴近你吗……你梁家有钱有势,是我们惹不起,高攀不得!可等你离开梁家,我告诉你,你梁恩什么也不是!”
喂……为什么会这样的?
我仿佛耳鸣了刹那,倒下了,爬不起来了。就让我说不出话来,让我死了吧,死会比较好,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
我怎么也没想到,乐瑶会成了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哭不闹不说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梁珄发现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他终于处理好了母亲的葬礼,让管家撬开我的房门,遍地狼藉。
毛绒玩具被什么锋利破开了胸膛,用来填充的棉花四散着,就连专门托运过来的熊娃娃,此时却连眼睛都不知掉在了何处。
我圈坐在狼藉中,就像死了一样。
“梁恩……?”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梁珄缓缓靠近我,摸了摸我的头,一身疲惫还没洗去,却用着最温和的声音安慰我:“怎么啦,是谁惹小公主不开心了呢?”
我呆呆的坐着,转头看向他,好像都没听进去,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哥哥了吗?”梁珄开始紧张起来,让管家去叫医生,“不要忘记我啊,我是……”
——梁恩,不要忘记我。
就像胸口上被重击了一拳,我突然大哭起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就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为什么你会不在!你到哪里去了!”我没有你……不行啊。
梁珄哪里见过这么失态的梁恩,一把手足无措的抱住我,乱七八糟的哄我。陪我哭哑哭累,然后睡着。
自此我一病不起,高烧不退,语言发生障碍,自闭阴沉。
梁珄找来医生,却怕我一个人抑郁加重,于是顶着公司压力陪我,只要我睁眼之处就能看见他,而等我吃过药睡着,再回公司开会。
来回往复,他本就清瘦的面颊又凹陷几分。
过去了半年,我的病情逐渐好转,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医生说这是身体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这半年里,只有梁珄陪着我,而名义上被叫做“父亲”的角色却从来没出现过,仿似人间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