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天事后,乔推说自己喝醉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作任何解释。一番无辜之态,再把所有发生的事情推到我的身上。
“老狐狸。”
我再没给他一个正眼,公寓、酒吧、学校,就连工作三点一线都避开乔。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乔自然知道我在躲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随我去。
梁珄还是找到了我。
他一脸的倦意,似是往返奔波了好几天,这才抽出空来看我。
那个平日里谦和精明一身整洁的男人却是湿着一身西装出现在我的眼前。
“梁恩梁恩梁恩!!”他的声音气急败坏,后方打伞的侍者忙不迭跟进来,看着前者湿透的衣服惊慌失措。
“在,我在。”我放下酒杯,侧头向他的侍者吩咐一句拿干毛巾过来,“我还记得我姓梁。”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擅自回国的事情?”他看起来情绪很差。
“因为知道你会说什么。”我拿起毛巾替他拭发,“我不打算回去。”
银质细框下,一双与我相似的眼眸淡淡的:“你还介意乐瑶的事么?”
某个字眼刺激到了我的神经,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她过得怎么样了?”
“挺好。半个月前,我参加了她的订婚仪式。她和她的未婚夫很幸福。”
闻言,我点了头,耳畔仿佛还能听到那声愤恨咆哮。
那个记忆里腼腆总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孩儿那日却红着双眼,冲我嘶哑大叫:“梁恩你行了吧?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背景,你以为我会认识你吗……你家财大势大,我们惹不起、高攀不得!可等你离开梁家,我告诉你,你梁恩什么都不是!”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学校,后来听说,乐瑶被院方劝退了。
在梁家的势力下,我想英国任何一家公立学院都不敢收她。
“还真是怀念呢。”我低声一笑。
起初遇上乐瑶,她是班上甚至全校唯一的亚洲面孔。她单纯、安静,笑起来的模样让人安心,让我不自觉的对她好,对她毫无防备,却从没想过事情会演变的一发不可收拾。
我无法否认的,这是我想离开的原因之一。
“已经稳定了吗,还需不需要请医生?”梁珄对我的状态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喏,他又开始担心起些有的没的。
“等雨停了就回去吧,哥哥。”掖好他的领口,抚平皱褶,我轻声道。
“你啊……”似是拿我没了办法,梁珄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发,“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还有,不准不接电话。”
“嗯。”
侍者重新为他打开伞,梁珄转头道:“正好也到时间了,我该去赶一场饭局,回头我找人把你的东西寄过来。”
“嗯。”随即又叫住他,“是乔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乔?”
“那个当众让你下不来台的米勒·乔。”我又提醒一句,“那个英日混血。”
梁珄突然皱眉:“他也在这里?”
我耸了肩:“他买下了这间酒吧。你跟他见到面了吧,昨天。”
“嗯,跟我的女伴一起。”侍者为他拉开车门,梁珄坐回车里,车窗摇下,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哦?是女伴,还是……女情人?”我笑得玩味。
他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是合作伙伴。好了,我该接她去饭局了,回见。”
“嗯大忙人回见。”
自那天之后,梁珄的日程安排又忙开了,奔波忙碌在合同会面人际关系的第一线,至于他说的日后联系……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与我通电话。
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这天梁珄短信说寄了东西来,我就向Asphyxia请了两天假,接着先后收到了两三箱大包裹。
当然,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放了什么,隔着纸箱还能隐约闻见我以前爱用的冷木香。
打开纸箱,除了我熟悉的衣物和日常的爱用品外,还有几只保存得较为完好的玩偶。梁珄是个当之无愧的细心,还专门存放了一只医药箱寄过来。
将衣服整理完毕,我在箱底还翻出了一些……仿似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怔然盯了一会,然后开始自我怀疑。
那是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世界各地景点的明信片,精致的小邮票……还有一些色彩剔透的玻璃纸。
我皱着眉,心想梁珄怎么连这些东西都一并寄来了,刚想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塞回去,这时从信封之间掉出了一张照片。
一张沉寂了满满回忆的我的照片。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突然自嘲一笑:“原来不是梦吗……”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傻到曾把我当做信仰……
在我还小的时候。
我曾对着世界充满抗拒,写满了敌意与阴霾。童话,歌谣,祝愿,这些同龄人向往的事情,我都是不屑的。
这样负面消极的我,遇见了一个人。
怯懦的不像话。
因为背景,我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周围的人都对我保持着一份敬畏、羡慕……还有厌恶。
而他,因为不爱说话性子又软,顺理成章的成了高年级的霸凌对象。
这样的他遇上我完全是个意外。当天我赶着去参加一场临时安排的会面,时间有些紧张,我给司机打了电话,脚步加快就往楼下跑。
这时楼梯间被三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堵住了,其中一只小小的蜷缩在中间。
手机又震动起来,我知道车已经停在楼下了。
“滚开。”我皱着眉恶狠狠的斥退那些人。
人群散开,我看清了那个男孩儿,漂亮弱小而极易破碎的模样。我不认识他,就只是顺手救下。
而令我不解的,是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跟着我。
这么一跟就是好几年,直到我移民离开。
7.
从我开始记事起,小时候的房间,于我而言就是个恐怖片般的存在。
它被布置得像个阁楼城堡。
可是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们都知道……!
就像有一双眼……死死的盯住我。
等到上了学,他们会在我的衣领上别上一枚小小的别针,并告诉我绝对不可以摘下来,否则就会受到惩罚。
后来我才知道,那枚别针是一枚针孔摄像头,就连房间里也被安插了监控。
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什么看在眼里。这一切……让我从脊背蔓延出一股寒意,窒息了大脑,动弹不得。
而梁珄他一早就知道了一切,他没错,只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无力,无法抵抗,我从起初的深深厌恶逐渐麻木,就像连思维都被控制起来。
我认命了,对于这样的生活。
一日复一日在繁琐的日程安排中去见很多厉害的人、做该做的事,说不同的话……我就是个浑身束缚着线的人偶傀儡。
想起我的过去,双眼都阴霾了。
父亲把我取名为恩,顾名思义,生而为人就该感恩。
他说得对,事实本就是如此。
母亲生前……是个不精明的人。即便嫁入梁家,也很安分,万事不与他人计较,做事又很直白,就像脑子少了根弦。
在腹内静悄悄待满了四五个月,她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还满心以为是最近的食欲大增吃胖了些。
因为当时已经有了梁珄的存在,我就显得累赘了。若不是医生说现在动手术无非是要人命,怕不是这世上也就没有我了。
灰暗,消极,自我否定。
抱着这样的情绪过了很久很久,久得连时间概念都变得十分模糊。
只隐隐的记得有一个人,他的出现让我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被需要,我的行为也同样改变着别人。
……可我却不记得他的名字,甚至连模样都模糊不清。
早些年的突然抑郁,那些被当做糟糕回忆的垃圾被潜意识统统扔进了垃圾桶……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
我努力的想要回想起更多,可是一想到他,乐瑶的名字就像噩梦一般缠绕在耳边,她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
突然开始呼吸困难,我不得不停止回想。
从浅睡中清醒,我起身下床磕磕绊绊的从医药箱中找出药,倒出几颗伴着一大杯水囫囵吞下。
随着呼吸逐渐缓和,我也平静下来。
——“你……一点都不记得我?”
那张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记忆中的怯懦与复杂交织……我突然起了一个荒唐却让我倍感慌张的念头。
“……他?”
想起乔三番两次的怪异举动,我的大脑开始动摇。
“得去找他问清楚。”
念头萌生的那一刻我从床上猛然起身,接着眼前一黑……突如其来的失重让我不得不靠在床边。
窗帘缝隙透出浓重的黑,天色还没亮。
伸长了手臂去够手机,累了索性就坐靠在地板上。
——00:23.
毫无困意,我盯着那张照片发呆。
那张照片上没有他,画面里是我抱着我一只玩偶熊一脸的不情愿。
那,是我得到的第一只玩具。
我记得,那是在我离开的前一天,他带我去游乐园的事了。
他送我的,熊……?
我突然魔怔似的站了起来,口中念着什么,将封堆在一边的箱子翻开乱丢。
“熊……熊……怎么找不到呢……?”我突然慌张无助起来,手足无措的一股脑将所有物都倒了出来,叮咣的物品撒了一地。
一米七余的个子跪缩在地上只有小小一团,我开始呼吸困难。
“哈啊……哈啊……”
我躺倒在地板上,颤抖着双臂打开手机摁下拨通键。
“嘟——”
“嘟——”
“嘟——”
“您好?这里是梁总的手机,他现在不在这……”
一个陌生的女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啪”的一声挂断,我失手将手机扔得老远。
“哈啊……哈啊……哈啊……”大口的喘息,我蜷缩着身体努力使自己找回平衡。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我的状态才再度稳定下来。
疲惫不堪。
这段期间手机震动发响,一次又一次,屏幕发出的蓝光就没有熄灭过。
我的双眼木然落在不远处的地板上……抱歉啊梁珄,我不想再动了,没有力气,全身动弹不得。
这晚,我在冰凉的地板上蜷缩了一夜。
回想起我与他的一次次遇见,以及从我出口的一句句对白。
“……该死。”我自我厌恶的将手指埋入长发,茫然的喃喃,“我都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