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晨雾如纱,氤氲未散,天光自东边云层裂隙中艰难透出,映得浊浪微泛金鳞。一叶孤舟,无人摇橹,只随波逐流,缓缓南向。苻宏盘膝坐于船尾,浑身湿透,粗布短褐紧贴肌肤,勾勒出精悍而疲惫的轮廓。那柄寻常铁剑横置于双膝之上,他双手虚按剑柄两端,指节因用力与寒冷而失了血色,掌心处,方才攀爬船沿时磨破的血痕犹在,隐隐作痛。
他闭合双目,竭力调整着体内几近凝滞的气息。初时呼吸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似有万千冰针穿刺肺腑。然他心志坚毅,深知此刻若任由寒意与疲惫吞噬意志,则万事皆休。故强忍痛楚,默念心法口诀,导引内息,呼吸渐次转为深长绵密,虽仍感冰冷彻骨,却已初步稳住阵脚。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然睁开眼眸。
北岸早已隐没于薄雾与远山之后,唯余一道模糊灰黑的剪影,沉甸甸地压在水天相接之处。那里,曾是煌煌帝都长安所在。此刻,目力所及极远处,几道浓黑的烟柱歪斜地升腾而起,融入低垂的云霭,经夜未熄——那是战火肆虐后留下的残酷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故国倾覆的悲凉。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象征毁灭与屈辱的烟迹之上。
刹那间,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汹涌袭来,击打着他的心神:太极殿东阁之内,群臣惊惶失措的喧哗;忠心老仆李三石倒在血泊之中,奋力递出那截染血断剑的决绝;禁军统领叶惊鸿背负重创的他杀出重围,咳出的热血溅落雪地的猩红;还有那风雪迷眼的逃亡长夜,十七名誓死相随的禁军儿郎,一个接一个力竭战死,以身筑墙……往事如潮,历历在目,锥心刺骨。
他缓缓抬手,握住冰冷剑柄,将铁剑徐徐抽出寸许。粗糙的剑身映出他憔悴的面容,其上水痕交错,难辨是未干江水还是泪痕。他未去擦拭,只是以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刃口。此剑虽非神兵利器,无铭文镌刻,亦无名匠锻造,却自长安惊变之日起,便紧随其身,伴他闯过尸山血海,直至踏上这漂泊孤舟。
他垂首凝视剑身倒影,声音低沉沙哑,几不可闻:“我还……活着。”
四字出口,喉头猛地一哽,似被无形之物堵塞。他不再言语,只是将膝上铁剑横置得更正,双手稳稳扶住,继而将前额轻轻抵上那冰凉坚硬的剑脊。
恍惚间,父皇苻坚昔日的形象浮现脑海。那日校场高台之上,阳光灼烈,父皇身着戎装,腰佩象征大秦至高权柄的“断齿龙雀”宝剑,金丝缠柄,紫色绶带随风轻扬。他曾肃然教导:“宏儿,需谨记,守国如同持剑,心要正,脊要直,宁折不弯,方不负天下万民。”
言犹在耳,然故国已倾,社稷成灰,就连那柄传承国器的“断齿龙雀”,亦早已断折于宫闱血火之中。
他猛地咬紧牙关,肩头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然而这软弱只持续了瞬息,便被他强行压下,颤抖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眼眶泛红,眸中血丝密布,却并无一滴泪水滑落。
“父皇……”他再次开口,声音破碎嘶哑,仿佛砂石磨砺,“儿臣……无能,未能守住长安城阙,未能护佑父皇周全……但儿臣未曾身死,也绝不会就此轻易赴死!”
他慢慢挺直了先前因疲惫伤痛而微佝的背脊,将那柄铁剑紧紧握于手中。
“自今日始,儿臣苟活于世,非为再续太子尊荣,乃是为那些慷慨赴死的英魂而活!为尽忠蹈火的叶惊鸿,为舍身护主的李三石,为所有战死于宫门、殉难于路途的大秦将士……亦为此刻仍在北方铁蹄下哀嚎挣扎、饥寒交迫的万千黎庶!”
他握剑的手指一根根收紧,骨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爆响。
“慕容垂背信弃义,裂土分疆;姚苌弑君篡位,凶残暴虐;东方霸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陆沉舟暗中布局,搅动风云……尔等皆以为,前秦既亡,苻氏血脉便当断绝?”
他猝然昂首,目光如两道冷电,穿透江雾,直射北方苍穹,胸中积郁的悲愤与恨意,终化作雷霆之誓,破喉而出:
“我,苻宏,于此江心立誓——此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此生若不报,枉自为人!待得他日,重整旗鼓,兵临城下,必当踏破仇雠山河,血洗旧日疆土!凡负我大秦、害我臣民者,纵使追至天涯海角,亦必令其百倍偿还!”
誓言既出,声震四野,激得江面微波荡漾。他胸膛剧烈起伏,恍若要将满腔悲愤尽数倾泻。凛冽江风扑面而来,吹动他湿漉漉的散发,寒意刺骨。
然而此刻,他却奇异般地感受不到那彻骨的冰冷了。
一股久违的暖流,自丹田气海深处悄然滋生,初时细若游丝,旋即茁壮成长,循着《太华正气诀》的玄奥路径,沛然涌向四肢百骸,通达每一处细微经脉。这正是他自幼苦修、赖以纵横疆场的本源内力,曾在太极殿前千次挥剑,亦曾数次助他于濒死之境挣脱归来。如今,它再度苏醒,较之往昔,更添几分沉凝厚重,几分历经劫难后的坚韧与锋芒。
他重新闭合双目,摒弃杂念,全力运转周天。
此番调息,不再是被动抵御寒意、恢复气力,而是主动引导、凝聚那新生般的雄浑内力。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锤炼不屈的意志;每一次心跳,都在加固复仇与重建的决绝信念。前路的迷茫与逃亡的仓皇,此刻尽数散去。他心中澄明如镜,深知将去往何方,该行何事。
江南之地,东晋偏安,谢氏门阀盘根错节,北府兵锐气犹存,其间自有可借之力、可联之盟。太子苻宏已“死”,那便让“陈平”之名存于世间。他需隐忍,需蛰伏,需于这乱世夹缝中,如潜龙在渊,默默积蓄雷霆之力。
只待风云际会,便要叫所有践踏过大秦尊严、屠戮过大秦子民之辈,付出血的代价!
然而,思绪及此,那焚心蚀骨的恨意竟奇异地沉淀下去。非是消弭,而是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定的力量。他忆起自己最后对叶惊鸿的承诺——要寻一处能让百姓安居、免受战火荼毒的净土。若这纷扰乱世已无此桃源,那便亲手,再辟乾坤!
此念一生,心胸豁然开朗。
他蓦然睁眼,眸中神光已然大变。
昔日亡命奔逃的仓惶,故国沦丧的悲恸,尽数被一种洞悉前路、义无反顾的冷冽与坚定所取代。那目光,犹如历经千锤百炼的精钢,沉静,锐利,不容置疑。
他探手取过倚靠船帮的木桨,伸入水中,轻轻一拨。小舟应势而动,缓缓调整方向,船首坚定地指向烟雨朦胧的南岸。
江水汤汤,无语东流。晨雾渐次散开,两岸芦苇摇曳,偶有不知名的水鸟掠波而起,翼尖点破宁静江面。远方,隐约传来真正渔家摇橹的欸乃之声,寻常百姓的生活,依旧在烽火不及之处,循着古老的节奏延续。
他稳坐船尾,身形如磐石,只凝神望向南方天际。
忽然,他探手入怀,触及那枚移花宫秘制的“青烟引”蜡丸,硬物硌于胸口,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他并未取出,只确认其安然无恙,便即收手,重新握紧了膝上铁剑。
孤舟顺流而下,速度虽缓,方向却坚定不移。他不再回望那承载着无尽痛楚的北岸,亦不再任由过往画面撕扯心神。那些血与火的记忆,已然深刻入骨,融为支撑他走下去的不灭薪火。
旭日,终于挣脱云层束缚,跃上天空。
万道金芒洒落江心,映得波光粼粼,恍若碎金涌动。他微微眯起眼,抬手稍遮刺目光线。刹那间,水面倒影清晰——一个面容憔悴、风霜刻痕、衣衫褴褛的男子,紧握一柄看似平凡的铁剑,唯独那双眸子,锐利如鹰隼,沉静如深潭,闪烁着不容摧折的意志。
他放下手,倒影随波散去。
但他心中雪亮,知晓那人是谁。
他是苻宏,前秦末代太子,国破家亡的幸存者,亦是立誓要于这滚滚烽烟中,亲手斩破黑暗、重定乾坤之人。
小舟破浪前行,南岸葱茏的轮廓愈发清晰。江风猎猎,鼓动他犹未全干的衣袂。
他低头,凝视手中这柄饱饮风霜的铁剑,唇齿微动,轻语声散入风中,唯有自己可闻:
“且看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