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从怀中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两片在山洞深处掘出的残破皮革碎片。昏黄跳跃的火光下,那坚韧异常的皮质上面,用黑色颜料描绘的断续古怪线条、隐约的山脉河流走向,以及背面那半个残缺的利箭徽记,都清晰可见。
“曼羽,你看这个。”他将碎片递过去,声音压抑着翻腾的情绪,“在那疯熊栖身的山洞角落里找到的。有人先我一步清理了那里,只漏下这些深嵌在土石缝里的残片。这皮子……这上面的记号……”他的指尖用力点在那个残缺的箭头上,“我总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不,像是在血脉里烙着!”
林曼羽接过碎片,凑近火光。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皮革的纹理,仔细辨认着那些断断续续的线条和那半个徽记,秀眉渐渐蹙紧。她起身走到石案旁,拿起一块光滑的白石片,将皮革碎片放在上面,又取过一小杯清水和一支极细的毛笔,沾湿笔尖,极其小心地湿润清理着皮革表面顽固的污渍和血痂。她看得极仔细,火塘里的木柴又爆开一个微弱的火星。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凝重与惊疑:“这皮质……像是用特殊药水反复鞣制浸泡过的‘水蜥皮’,极为坚韧,水火难侵,专用于绘制重要的舆图或传递密令!这些线条……虽残破,但勾勒的山势走向和水脉,绝非我们脚下这片山脉!倒像是……更北,更西……接近大河源头、群山之脊的蛮荒之地!尤其这个……”她的指尖落在那半个扭曲的箭头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徽记,虽然残缺不全,但我在爷爷收藏的一本残破的《北疆异闻录》里见过类似的描述——‘其形如矢指天,其色如夜凝墨’。据零星记载,可能与一支早已消亡、或被朝廷剿灭的、非常隐秘强悍的边军探马组织有关……他们行事诡秘,专司刺探、绘图、甚至……刺杀。标记所至,往往意味着巨大的利益或……灾祸降临。这碎片怎么会出现在一头疯熊的山洞里?又是什么人,如此谨慎地带走了其他部分?”
林曼羽的分析,如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风乘云心中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和巨大的谜团!边军秘探?早已消亡的组织?标记意味着灾祸?这与即将席卷而来的乱世洪流,又有何关联?
风乘云起身,走到那扇糊着兽皮纸的小窗前,将其推开一道缝隙!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目光仿佛穿透了漫天狂舞的雪幕和层层松林,投向北方的天空下。
山下,那些零星散落在山谷间的村落,在沉沉的莽莽群山和肆虐的风雪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如狂风巨浪中随时会倾覆的芥草、小舟。
那个声音,那带着无尽沧桑与沉重忧虑的低语,又在他灵魂深处震荡轰鸣:“云儿……这天下,也是一个猎场!无处可逃!”
在这扇小小的木窗前,在这温暖与酷寒的交界之处,风乘云石像般伫立。他按住腰间那柄名为“惊蛰”的猎刀刀柄,五指收拢,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狩猎与被猎。山野如是,天下亦如是。
“曼羽,”他轻声道,“老禅师孤身向北,凶险难料。溃兵如蝗,旦夕可至。这山,这村,不能再坐等灾祸临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应该帮助村民早作防备。溃军如果真的到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合上窗扇,转过身来,“这里也是我们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也是我们的‘猎场’,我们有责任去守护这片土地,让那些想来‘狩猎’的豺狼,崩掉他们的牙!”
林曼羽凝视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不再是单纯的猎人锐气,而是一种被乱世烽火点燃、糅合了守护之志与凛然锋芒的光。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石案边,从抽箱里拿出几枚看似蜡丸的小圆球,塞进风乘云手里,轻声道:“带上,必要时,投出即炸,其烟可短暂致盲、催吐,让人眼目中毒、力不从心,对阻敌有一定的功效……”
屋外的风雪,嘶吼得更狂烈了,疯狂地拍打着木屋,仿佛预感到这片宁静的山野,即将迎来血与火的真正洗礼。
怕什么,便来什么!
这仿佛成了挣扎在泥泞中的蝼蚁们无法挣脱的宿命轮回。他们所恐惧的、无力抵抗的天灾人祸,总会冷酷、残忍地不期而至。
晨光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阴云,吝啬地洒在黑石峪低矮、歪斜的土墙上。
但风卷起的雪沫不再是裹挟着山林冰雪的清冽,而是刺鼻的焦糊、浓重的血腥,以及……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汗臭、污垢、皮革馊味和牲口粪便的浊流——那是有规模、无秩序的人马移动所特有的气息!
风乘云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伫立在村口那块最高的巨岩上,目光穿透脚下蝼蚁般慌乱奔走的人群,盯在北方那条灰蒙蒙、仿佛连接着地狱的天际线上。
“云哥儿!云哥儿——!”里正赵伯慌慌忙忙地扑到岩石下,老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手指颤抖地指向北方山梁,“那边……山梁子那边!黑压压……全是人!破旗子飘着……刀枪反光……冲着……冲着咱们来了!来了啊!”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窒息。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这极致的恐惧,北方深邃的山谷腹地,闷雷般的声响开始滚动!那是马群的铁蹄践踏冻土、无数只破靴拖沓前行、沉重车轴吱嘎作响所汇成的、令人心悸的喧嚣、轰鸣!这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村民脆弱的心房上。
“来了……!”不知是谁,挤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嚎,瞬间点燃了积压已久的、火山般的恐慌!
“跑!快跑啊——!”“往南!进山!进山!”“粮食!家里的粮食!”“娘——!我的娃!别挤!…”
黑石峪,这个一向还算安宁的村落,瞬间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嚎、疯狂的咒骂、牲畜慌乱的惊嘶、木门被撞碎的破裂声……种种声音像是滚烫的岩浆,搅合成一锅沸腾的粥。有人赤红着眼睛冲回摇摇欲坠的土屋,只为抢出那一点点口粮和破絮;有人抱着懵懂的孩子,像没头苍蝇般在狭窄的巷道里乱撞;更有人双膝发软,瘫倒在冰冷的泥雪地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那轰鸣的“雷声”碾碎。
风乘云的心,直沉向无底深渊——乱世那沾满血污的铁蹄,终究还是无情地碾碎了这片山林苦心维系了许久的脆弱屏障!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在此刻化为血淋淋的现实!
他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涛浪。再睁开眼,目光扫过已混乱不堪的村落。
“大家不要慌乱——!”他朗声大叫,声音如穿云裂帛的鹤唳,竟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哭嚎!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瞬间静了下来。无数双充满绝望、惊惶、无助的眼睛,像溺水者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齐刷刷地钉在了岩石上那道挺拔的身影上。
“赵伯!”风乘云的声音沉稳、宏亮,“带女人、孩子、老人,立刻走!从后山鹰愁涧那条小路上去!那里石缝多,地势险,易守难攻!能带的干粮、水囊,全部带上!快!”他手臂指向村后那条几乎被积雪覆盖、蜿蜒向上的陡峭小径。
“所有壮丁留下!”他目光如炬,扫过那些虽恐惧颤抖却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锄头、镰刀、柴斧的汉子,“拆门板!搬石碾!抬水缸!用一切能用的东西!所有能当武器的,都拿起来!有弓箭的,上墙头!听我号令!”
他的命令清晰有力,像给一盘散沙注入了冰冷的铁屑,瞬间凝结成形。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惊惶,慌乱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赵伯哑着嗓子嘶吼催促着老弱妇孺。男人们则红着眼,冲向自家门板,冲向沉重的石碾,冲向储水的大缸……
风乘云一转身,脚尖一点岩石,身形掠起,几个起落便蹿上了那道低矮、简陋的土夯墙头,迎着北风,极目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