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乘云回到自己那间半隐在山腰松林深处的木屋时，风雪还是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木屋在狂风的冲击下发出低沉的呻吟。
他犹如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耐心且小心翼翼地将银貂的皮毛剥下，然后像呵护稀世珍宝一般，细心地清理着。看着这珍贵柔软的貂皮，他的心中仿佛被一股暖流填满：这可是我这个冬天送给曼羽最珍贵的礼物啊！这貂皮围在她那如同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上，该是多么暖和，多么漂亮！
他再将猎获的熊掌仔细处理，只留下最精华硕大的部分。琥珀色的油脂在篝火上方慢慢融化，特有的诱人香气渐渐充盈了小小的木屋。他用干净的雪水反复清洗了好几遍，又用粗盐细细揉搓，最后用一张带着清香的干枯芭蕉叶将其层层包裹起来，再用柔韧的藤条细细捆扎好。
“小墨，守着家。”风乘云拍了拍黑豹厚实的脖颈。
墨将军低低呜咽了一声，金色的眼眸在火光下闪了闪，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身躯在门边的兽皮垫上伏了下来。
风乘云提起那只精心包裹的熊掌，推开木门，走进风雪中。
风雪虽紧，他却像一尾逆流而上的游鱼，在风雪帷幕中穿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松针的凛冽清气，让他纷乱的心绪沉凝下来。
走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绕过几块巨大的卧牛石，数间木屋出现在眼前。屋子倚着石壁而建，旁边是一棵古老巨松；屋子侧方，有一汪清洌的潭水。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松针和茅草，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和奇特的兽骨。
风乘云走到檐下，跺掉靴子上厚重的积雪，抬手轻轻叩响了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向内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草药、松木燃烧和墨汁的特殊馨香，立刻随着屋内的暖意流淌出来。门后站着一位素衣女子。
她身形高挑纤细，裹着一件青色旧棉袍，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侧。屋内暖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丽而略显苍白的侧脸轮廓，眉黛如山，眼瞳却如幽深的寒潭，清澈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睿智。她的目光落在风乘云身上，尤其是在他半边衣襟上尚未完全洗净的暗褐色血迹上略作停留，那双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她叫林曼羽。
风乘云闪身进屋，反手带上门，将风雪隔绝在外。屋内的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矮榻，一张堆满书简和药杵的石案，靠墙的架子上整齐码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和矿物。角落里一个小火塘燃着松柴，发出噼啪的轻响，上面架着一个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他将手中用芭蕉叶包裹好的熊掌放在木墩上，语声暖如春阳：“刚猎到的熊掌。熬汤，暖身子。”
林曼羽的目光扫过那包裹，没有推辞，只微微颔首道：“费心了。”她倒了一杯弥漫着中药味而又散发着清香的热茶递给他，走到火塘边，拿起一根细长的松枝拨了拨炭火。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看来你今天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衣襟的血迹上。
“嗯。一头疯熊，好像是从北边跑过来的，到了黑石峪村，伤了人。”风乘云言简意赅，走到火塘边伸手烤火，“解决了。”
“北边……”林曼羽拨火的动作顿了一下，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她沉默片刻，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听爷爷说，蒙古人和金国在野狐岭开战了，金国大败，军队溃散。他说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受溃兵的荼毒……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外关注着溃兵的动向……”
风乘云叹息道：“老禅师年逾八旬，却仍然心系天下，常年在外奔波，为百姓施医赠药，救人急难，无怪人们都叫他老人家活佛……”
林曼羽没有看他，目光幽幽地投向那跳跃的火苗，叹息道：“蒙古人势如破竹，完颜承裕兵败如山倒，这只怕不光是金国的灾难，恐怕更是老百姓的灾难。野狐岭是金国阻挡蒙古铁骑南下的重要关隘！此岭一失，再无险可守！溃败的金兵为了活命，会像决堤的洪水，疯狂洗劫沿途一切！黑石峪，还有周围这些星星点点散落在大山褶皱里的村落，都暴露在饿狼的獠牙之下……”
她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深切的忧虑：“爷爷前几天出去，看到的景象就是败兵溃散如蚁，漫山遍野。呼延堡、白水寨……十几个寨子，都被烧杀抢掠，生灵涂炭……他本想多救几人，奈何……杯水车薪……”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拨火的木枝：“他忧心溃兵前锋会循着山道河谷南下，像瘟疫一样蔓延。更担心……蒙古人的马蹄，会紧随溃兵之后，踏碎关河……他说，这山里的安宁，怕是要到头了。昨天一大早，他又往更北边去了，说要再去看看，能救一个是一个……”她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
风乘云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紧，胸腔里一股灼热的怒火在翻腾冲撞。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恨声道：“蒙古人崛起如燎原野火，金人一败再败！这些溃兵，不敢回头去拼杀，倒把屠刀对准了供养他们的百姓！作恶多端，过境如蝗！简直……连那山里的疯熊都不如！熊只为果腹，他们……只为发泄那点可耻的懦弱！”
“历朝历代，王旗变幻，生存在夹缝里的黎民，何曾有过真正的安宁日子？”林曼羽的叹息悠长而沉重，带着看透轮回的悲悯，“宋金相争时，苦的是宋地边民。如今蒙金厮杀，铁蹄刀锋下哀嚎的，依旧是这片土地上刨食求活的普通人。这乱世，百姓不过是野心家棋盘上的尘土，风吹向哪里，半点由不得自己。”她望向窗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忧惧，“野狐岭一破，黑石峪……还有我们这方寸之地，怕是真的……已在猎场之中了。”
“猎场……”风乘云咀嚼着这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这山野之外，天下亦是猎场？这残酷的现实，正裹挟着血与火，轰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