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个夏天的最后一个夜晚，婉容终于盼来了心心念念的秋天。一想到明天就能离开山谷，她的心底既涌动着兴奋，又夹杂着几分恍然。毕竟，离开山谷之后，将要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
爷爷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招呼婉容也搬个凳子到院子里来。
满院皆是稀稀疏疏的星光，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却并不寒冷。
“容儿，你自幼便没了爹娘。以前，你向爷爷问起他们，爷爷从未跟你说过什么。在你心里，想必积攒了不少怨气吧？爷爷不告诉你，是因为那时你还小，不想让你知晓后伤心难过。如今你长大了，也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等婉容在爷爷身旁坐下，爷爷缓缓开口说道。
婉容没料到爷爷会在此时跟自己谈及爹娘的事。在她所有的记忆里，爹娘的模样完全是空白的，关于爹娘的事情，她也一无所知。爷爷见她沉默不语，便问道：“怎么，现在反倒不想知道了？”
“不是。”婉容自然是想知道的，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依旧沉默地望着院子里的那棵树，以及远处的几颗疏星。爷爷瞧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刻，爷爷自己心里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触。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每一次回想起来，都让他感到无比痛心。十四年了，这些刻骨铭心的事情，丝毫没有被时间冲淡。爷爷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些事情，一直不让婉容知道，是不是会更好呢？知道了以后，除了徒增无益的痛苦与仇恨，又能有什么意义呢？然而，爷爷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婉容。
这些年，爷爷一直遵循着婉容爹娘的嘱托，不让婉容出云梦谷，不传授她任何功夫，也不告诉她任何关于父母的事。爷爷现在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要告诉婉容她父母的经历，是因为他觉得，痛苦也是人生需要承担的一部分。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应该了解自己的来处与去处。不管婉容知道父母的事情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和决定，爷爷都认为，应该让她知晓。
婉容沉默了一会儿，收回目光，问道：“爷爷，我爹娘他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此时，院子上方的星光被一团薄薄的云翳遮挡住了，婉容看不清爷爷枯瘦面容上的神情。
“他们故去已经十四年了，那时你还小，还不到两岁呢！”爷爷的语气和平常一样，听不出任何变化。这些年，大多时候，他的心境都如同枯井一般。
婉容问：“他们是怎么死的？”爷爷回答：“为了救一个人，不过，这事说来话长。”
婉容道：“为了救人？”
爷爷道：“是的，为了救人。”
婉容又问：“他们所救之人，又是谁？”
爷爷道：“一个叫明道的人。”
婉容疑惑道：“就是那晚您说的那个明道老人，重华哥哥的祖父？”
爷爷道：“没错，就是重华公子的祖父。”婉容陷入了沉思。
爷爷接着说道：“这些事情，原本你爹娘是不让跟你说的。”
婉容情绪激动起来，眼中含泪说道：“他们为了救人，就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人世，他们又有什么权利替我做选择，替我做安排？”
爷爷深沉的目光似乎消融在了夜色里，他没有安慰婉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因为在爷爷最终做出决定的时候，他就明白，这些事情，只能靠婉容自己去承受。安慰往往无济于事，能说出口的话语，不是太浅薄，就是太轻飘，根本无法真正承载这份痛苦。
黑风躺在婉容身旁，似乎也察觉到了婉容情绪的变化，用眼睛注视着她，目光中透出幽幽的光。婉容此刻的情绪，让它感到陌生。婉容紧紧抱住双臂，蜷缩着身体，微微颤抖和抽搐着。她不想让爷爷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可实在控制不住，热泪还是猛地涌出了眼眶。
爷爷点上烟卷，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转向远处。头顶的星光又慢慢露了出来，那团云已经飘过了院子，院子里有零星的叶子在风中飘落。
等婉容终于稍稍平复了伤痛的情绪，爷爷说道：“容儿，你要是难受，就回屋休息吧，以后爷爷再细细跟你说。”爷爷担心再继续说下去，婉容会承受不住。
婉容擦了擦眼泪，说道：“爷爷，我没事，真的没事。”
爷爷心想，反正迟早都要说，明天婉容就要离开这里了。既然婉容说自己没事，那索性今晚就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她。
爷爷正思索着，婉容抬起头，脸上带着坚定的神情。她在心底告诉自己，无论多么难过，都要控制住情绪，不能再在爷爷面前失态。爷爷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既欣慰又心疼。这些年，爷爷对婉容一直呵护备至，在这谷里，她基本上是无忧无虑地生活着。此刻，突然让她确切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无论如何，这对她来说都是一个过于沉重的打击。以前，虽然她也猜到父母可能早已不在了，但那种猜测中的悲伤和难过是模糊的，不像此刻这般具体而直接。她心底深藏着的对父母的怨与恨，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
夜渐渐凉了，爷爷起身说道：“容儿，先回屋吧，别着凉了。”
爷爷回屋点上了蜡烛，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婉容站到窗边，心底忽然想起重华离开前的那个夜晚。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爷爷虽然一直宠爱着她，然而，这依然没能真正满足她对情感的需求，只是这一点，她自己从未明确意识到。
爷爷望着婉容的背影，心底暗暗希望她以后的人生不要有太多坎坷，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少经历磨难。当然，爷爷自己也清楚，这个希望或许有些渺茫，毕竟又有谁的人生能不经历风雨呢！
婉容将脑海中那一闪而过、让自己不舒服的念头驱赶开后，回头看着爷爷，问道：“爷爷，我爹娘他们，跟明道老人，渊源很深吗？”
爷爷道：“他们原本和明道老人并不相识。”婉容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会为了救明道老人，甘愿牺牲自己？”
爷爷道：“当年，为了救明道老人而牺牲自己的，不止你爹娘，还有很多人。”
婉容问：“可这都是为什么呢？害死我爹娘的是谁？明道老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甘愿为他去死？”
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事，若要讲清楚，还得从三四十年前说起。”
三四十年前，爷爷三十多岁，那时候，别说自己还没出生，就连爹和娘，应该也才十几岁的年纪。婉容这么想着，搬了张凳子在爷爷身旁坐下来，静静听爷爷慢慢讲述。
在忽明忽暗的烛影里，爷爷那平日里极少有变化的枯瘦面容上，神情终于有了改变。那变化，多年以后，婉容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这几十年的岁月里，爷爷都把自己隐藏在那不变的神情之下，婉容想象不出他是如何做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