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爷从城外庄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他骑着马,沿着官道往城里走。风很大,吹得路两旁的枯树呜呜作响,像鬼哭。他裹紧了斗篷,可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不是天气冷,是心里冷。
他想起庄子里的场景——那六个影卫,被关在地窖里,手脚都锁着铁链。见他进去,其中一个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哑着嗓子问:“二爷,王爷……是要处置我们了吗?”
胡二爷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身后的死士上前,手里的刀干净利落。
六个人,一刀一个。血喷出来,溅了满地。临死前的眼神,有惊恐,有不甘,有绝望。最后一个死之前,死死盯着胡二爷,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终究没说出来。
处理完尸体,胡二爷在地窖里站了很久。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他扶着墙,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手上又多了六条人命。这些人,跟了他十年。十年里,替他办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可现在,说杀就杀了,像宰几条狗。
楚王说得对:“死人,才不会开口。”
可活人会开口吗?胡二爷想起刘管事,那个跟了楚王十三年的老管家,现在生死不明。想起王顺,那个在牢里等死的兵部主事。想起郑元,那个在工部坐立不安的侍郎……
下一个,会是谁?
胡二爷打了个寒颤,猛地一夹马腹。马吃痛,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往城里跑。
他要赶紧回去,告诉王爷,事办完了。然后……然后他要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楚王府。
楚王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幅地图。是北境的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几个点:苍云隘、虎牢关、黑水城……
他的手在这些点上划过,最后停在“苍云隘”三个字上,久久不动。
十二年了。那个地方,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扎了十二年。平时不碰还好,一碰,就疼得钻心。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雪夜。刘管事匆匆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王爷,事成了。镇北王林珩,死了。七万林家军,全死在苍云隘。”
当时他是什么感觉?是狂喜。是松了一口气。是觉得,那个挡在他面前的庞然大物,终于倒了。
可后来呢?后来他才知道,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林家军,还有别的东西。比如良心,比如底线,比如……回头路。
“王爷。”门外传来胡二爷的声音。
“进来。”
胡二爷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看就是冻的——或者是吓的。
“办完了?”楚王头也没抬。
“办、办完了。”胡二爷声音发颤,“六个影卫,都……都处理干净了。庄子也烧了,一点痕迹没留。”
“嗯。”楚王点点头,视线还在地图上,“你做得很好。”
胡二爷站在那儿,没敢接话。他知道,王爷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是说给“听话的狗”听的。而他,就是那条狗。
“还有一件事。”楚王终于抬起头,看向他,“郑元那边,你去一趟。告诉他,陈文远保不住他。他要想活命,就自己想办法。”
胡二爷一愣:“王、王爷,郑大人现在被齐王的人盯着,属下去,会不会……”
“让你去你就去。”楚王打断他,“小心点,别让人看见。还有,把这个给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蜡丸,递给胡二爷。
胡二爷接过,蜡丸很小,很轻,捏在手里却像有千斤重。他知道里面是什么——毒药。见血封喉的毒药。
“告诉他,”楚王的声音很平静,“吃了这个,一了百了。他的家人,本王会照顾好。不吃……那就等着被齐王抓去,千刀万剐,株连九族。”
胡二爷手一抖,蜡丸差点掉在地上。
“怎么?”楚王看着他,“怕了?”
“没、没有……”胡二爷连忙摇头。
“那就去吧。”楚王摆摆手,“子时前回来。我还有事要你去办。”
“是……”
胡二爷揣着蜡丸,退了出去。门关上,书房里又只剩楚王一个人。
他重新看向地图,手指在“苍云隘”上重重一点。
“老七,”他低声说,“你想查,那就让你查。只是……别查到自己头上。”
郑府。
郑元在书房里坐立不安。
他已经派了三拨人去陈府打探消息,可都回来说,陈尚书没给准话,只说“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这话听着就让人心慌。
他想起楚王让人送来的口信:“好自为之。”想起王顺在牢里招供的清单。想起齐王那双冷得像冰的眼睛……
“老爷。”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惊恐,“胡、胡二爷来了……”
郑元浑身一僵。胡二爷?楚王府的那个胡二爷?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让他进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门开了,胡二爷闪身进来,又反手关上门。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兜帽,脸藏在阴影里。
“郑大人。”他低声说。
“胡二爷,”郑元看着他,“这个时候来,有什么事?”
胡二爷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个蜡丸,放在桌上。
郑元看着那颗蜡丸,脸色变了:“这是……”
“王爷让属下送来的。”胡二爷说,“王爷说,陈文远保不住您。您要想活命,就自己想办法。”
郑元盯着蜡丸,看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问:“里面是什么?”
“能让您一了百了的东西。”胡二爷说,“吃了它,半个时辰内就会没知觉,像睡着一样。您的家人,王爷会照顾好。不吃……齐王那边,应该已经拿到足够的证据了。”
郑元的手,微微发抖。
他知道楚王狠,可没想到,这么狠。这是要他死。要他自尽,保全楚王。
“我……我要是不吃呢?”他问。
胡二爷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眼神,让郑元从头冷到脚。他知道,不吃,也是死。楚王不会让他活着落在齐王手里。不吃,死得更惨,还会连累家人。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颗蜡丸。蜡丸很轻,可他觉得,有千斤重。
“郑大人,”胡二爷又说,“王爷说了,您跟了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的儿子,王爷会安排进国子监。您的夫人,王爷会送去江南,安度晚年。您……放心去吧。”
郑元闭上眼睛,眼泪流了下来。
他想起自己这半辈子。寒窗苦读,科举中第,一步步爬到工部侍郎。他贪过,他拿过,他害过人。可他从没想过,会是这个下场。
“好……”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死灰,“我吃。告诉王爷,我郑元……对得起他。”
他捏碎蜡丸,里面是一颗红色的药丸。他看也没看,扔进嘴里,一口吞下。
药丸很苦,苦得他皱起眉。可很快,那苦味就淡了,一股暖意从喉咙滑下去,蔓延到四肢百骸。
“胡二爷,”他忽然说,“我还有一句话,请你带给王爷。”
“您说。”
“苍云隘那件事……”郑元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止我和王顺知道……还有一个人……他才是真正经手的人……”
“谁?”胡二爷上前一步。
“他叫……”郑元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杨……”
话没说完,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眼睛还睁着,可瞳孔已经散了。
胡二爷站在那儿,看着他死了。看了很久,才上前,伸手合上他的眼睛。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信是伪造的,是郑元的“遗书”,上面写着自己贪赃枉法,畏罪自尽。
做完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雪庐。
飞云冲进屋里时,云逸还没睡。他正靠在榻上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
“宗主,郑元死了。”飞云压低声音。
云逸放下书:“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咱们的人一直盯着郑府,看到胡二爷进去,不到一炷香就出来了。之后郑府的管家就发现郑元死在书房,桌上放着遗书,说是畏罪自尽。”
云逸沉默了一会儿,问:“遗书上写什么?”
“说自己贪墨工部银两,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飞云说,“可咱们的人说,郑元死前,胡二爷去过。而且……郑元死得太快了,不像是自尽,倒像是被灭口。”
“是灭口。”云逸淡淡道,“郑元知道的太多,楚王不会让他活着。只是……他死得有点太急了。”
“急?”
“嗯。”云逸点点头,“齐王还没动他,他就自尽了。这不合常理。除非……他在死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者楚王怕他说什么。”
他顿了顿,又问:“胡二爷从郑府出来,去了哪?”
“回楚王府了。咱们的人跟着,看着他进去的。”
“知道了。”云逸重新拿起书,“告诉齐王,郑元死了。让他……准备好收网吧。”
“是!”
飞云退下了。云逸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跳动的烛火,看了很久。
郑元死了。工部侍郎,正三品大员,说死就死了。像捏死一只蚂蚁。
楚王这是急了。狗急跳墙了。
可越是这样,破绽就越多。郑元死了,工部就乱了。楚王在工部的势力,就断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云逸放下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吹得他咳了几声。
窗外,夜色深沉。可他知道,天快亮了。
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那些欠了债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他会一个一个,把他们揪出来。
齐王府。
徐坤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连夜赶到王府,把郑元的死讯告诉了齐王。
齐王正在批阅公文,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
“死了?”
“是。说是畏罪自尽,可咱们的人看到胡二爷去过。”徐坤说,“云先生让属下告诉您,可以准备收网了。”
齐王放下笔,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
“郑元一死,工部就乱了。”他说,“楚王在工部的势力,断了。接下来,他该慌了。”
“王爷,咱们接下来……”
“查。”齐王停下脚步,“郑元死了,可他留下的烂摊子还在。工部这些年经手的工程,一笔一笔查。尤其是……跟北境有关的。”
“是!”
“还有,”齐王顿了顿,“郑元死前,胡二爷跟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办法查出来。楚王不会无缘无故杀他,一定是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属下明白!”
徐坤退下了。齐王一个人站在书房里,看着墙上的地图,看了很久。
郑元死了,王顺招了,楚王禁足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他想起云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他说:“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真的……只是开始吗?
齐王摇摇头,不再去想。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笔,继续批阅公文。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这场棋局,也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