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招供的消息,像一滴墨落入清水,迅速在朝堂的暗流中洇开。
虽然明面上没人敢议论,可私底下,各部官员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工部,从侍郎郑元到下面的小吏,个个走路都踮着脚,说话压着声。
郑元这几天告了病假,没上朝。可他在府里也没闲着——书房的门关了一整天,送进去的茶饭,原封不动地又端了出来。
“老爷,”管家第五次来敲门,声音发颤,“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滚!”
屋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管家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劝,弓着腰退下了。
书房里,郑元坐在太师椅上,脸色灰白。面前的桌子上摊着几封密信,都是这两天才收到的。有楚王府的,有他那些门生故旧的,内容大同小异:“事急,速决。”
速决?怎么决?
郑元盯着那几封信,手指深深陷进掌心里。
王顺那个废物,到底还是招了。不但招了,还把他供出来了。现在齐王手里握着清单,随时可以来拿人。
他想起楚王昨天夜里让人送来的口信:“郑大人,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郑元苦笑。这是让他自己想办法,别连累楚王。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尽?他不甘心。他那点家业,他那几房妻妾,他那些还没出息的儿子……
郑元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走了十几圈,他忽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不,他不能就这么完了。他得搏一把。
“来人!”他朝门外喊。
管家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老爷……”
“备车。”郑元说,“去陈尚书府上。”
管家一愣:“老爷,陈尚书这几天也告病在家,怕是不见客……”
“让你去就去!”郑元吼道。
“是、是!”
管家连滚爬爬地出去了。郑元重新坐下,看着桌上那些密信,咬了咬牙。
陈文远……这个老狐狸,前些天倒向齐王,把张文清推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可他不信,陈文远在朝中经营三十年,手里能没点楚王的把柄?他不信陈文远真的就死心塌地跟着齐王了。
他要赌一把。赌陈文远,也在等一个机会。
陈府。
陈文远确实在“养病”。
他靠在暖阁的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手里拿着一卷《史记》,半天没翻一页。外头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工部郑侍郎求见。”
陈文远眉头一皱:“说我不见客。”
“说了……可郑侍郎说,有要事相商,事关……生死。”
陈文远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书:“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郑元被引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深蓝色常服,脸色憔悴,眼下一片乌青,一看就是几天没睡好。
“陈尚书。”郑元拱了拱手,声音沙哑。
“郑侍郎请坐。”陈文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什么风把郑侍郎吹来了?”
郑元没坐,他站在那儿,看着陈文远,看了很久,才说:“陈尚书,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王顺招了,您应该知道吧?”
陈文远不置可否:“老夫告病在家,朝中事,不太清楚。”
“陈尚书!”郑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咱们都是跟过楚王的人。现在楚王倒了,齐王要清算。王顺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我完了,您觉得,您能独善其身吗?”
陈文远脸色不变:“郑侍郎这话,老夫听不明白。老夫为官三十年,清清白白,何来‘清算’一说?”
“清清白白?”郑元笑了,笑得有些凄惨,“陈尚书,您别忘了,三年前,您那侄子在江南打死人的案子,是谁帮您压下去的?两年前,您那外放的门生贪墨赈灾款,又是谁帮您抹平的?这些事,楚王可都记着呢。”
陈文远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盯着郑元,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郑侍郎,你这是在威胁老夫?”
“不敢。”郑元摇头,“我只是在提醒陈尚书,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船要是沉了,谁都活不了。”
“你想怎么样?”
“齐王现在要动我,无非是为了工部。”郑元说,“可工部这些年经手的工程,十有八九都跟楚王有关。我要是倒了,牵扯出来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到时候,朝堂震动,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陈尚书,您要是能在齐王面前说句话,保我这一次。我郑元发誓,从今往后,唯您马首是瞻。工部上下,您说了算。”
陈文远沉默了。
他看着郑元,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郑元说的没错,工部是楚王的老巢,里面牵扯的人太多。郑元要是倒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到时候,朝堂大乱,齐王也不好收场。
可齐王那边……能答应吗?
“郑侍郎,”陈文远缓缓开口,“不是老夫不帮你。只是……齐王殿下这次,是铁了心要查。老夫说话,未必管用。”
“陈尚书不必亲自出面。”郑元说,“只需要……给指条明路。”
“明路?”
“齐王要动我,无非是为了工部。可工部现在不能乱。”郑元说,“北境刚打完仗,要修城墙,要补军械,要运粮草。这些事,离了工部,谁都办不成。齐王要是聪明,就该知道,现在动我,不是时候。”
陈文远懂了。
郑元这是要拿“国事”当挡箭牌。工部现在确实不能乱,北境那一摊子事,都指着工部调度。齐王要是这时候动工部侍郎,耽误了军国大事,皇上那儿交代不过去。
“这话,你可以自己去跟齐王说。”陈文远说。
“我说,齐王不会信。”郑元摇头,“可陈尚书您说,就不一样了。您是吏部尚书,管着官员考核。您要是说,郑元现在不能动,动了会影响国事。齐王多少会听进去一些。”
陈文远不说话了。
他靠在榻上,闭上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一下,两下,三下。
郑元站在那儿,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陈文远要是点头,他还能搏一把。要是不点头……
“老夫可以试试。”陈文远终于睁开眼,“但成不成,老夫不敢保证。”
郑元大喜,深深一揖:“多谢陈尚书!您的大恩,郑元没齿难忘!”
“别急着谢。”陈文远摆摆手,“老夫只能帮你递句话。至于齐王听不听,那是他的事。”
“是、是!”
“还有,”陈文远看着他,“这段时间,你安分点。该做的事做好,不该做的事,一件都别碰。尤其是……别跟楚王府再有什么往来。”
“明白!明白!”
郑元千恩万谢地走了。
陈文远一个人坐在榻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叹了口气。
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齐王府。
徐坤把陈文远的话,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王爷,陈尚书说,郑元现在不能动。工部现在要负责北境的城墙修补和军械补充,离了他,下面的人会乱。耽误了国事,皇上那儿不好交代。”
齐王正在看兵部的奏报,闻言抬起头,冷笑一声:“他倒是会找借口。”
“那……”
“郑元那边,继续盯着。”齐王说,“但先别动他。陈文远说得对,工部现在不能乱。北境刚打完仗,岳峰那边还等着工部调拨物资。这个时候动工部侍郎,确实不是时候。”
徐坤松了口气:“王爷英明。”
“不过,”齐王话锋一转,“不动他,不代表放过他。他那些烂事,该查的继续查。证据攒够了,等北境的事办完了,再一起算账。”
“是!”
“还有,”齐王顿了顿,“陈文远那边……你怎么看?”
徐坤想了想,说:“陈尚书这是在示好。他帮郑元递话,是卖给郑元一个人情。可他也知道,郑元保不住。所以只是递话,没打包票。两头都不得罪。”
齐王点点头:“这个老狐狸……不过也好。有他在中间周旋,工部暂时不会乱。咱们也能腾出手来,办别的事。”
“王爷是指……”
“苍云隘。”齐王说,“王顺供出来的那份清单,你看了吧?最后那笔五万两,是苍云隘军费的‘尾款’。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楚王已经从军费里拿过钱了。”
徐坤脸色凝重:“是。属下算过,光是清单上记着的,楚王从苍云隘军费里贪的,就不下十万两。这还只是王顺经手的那部分。”
“十万两……”齐王放下奏报,站起身,走到窗前,“十万两银子,能买多少粮草,能造多少军械,能救多少将士的命……可他们都贪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徐坤听得出来,那平静底下,压着滔天的怒火。
“王爷,咱们接下来……”
“查。”齐王转过身,眼中寒光凛冽,“顺着这条线,一直查到底。当年经手苍云隘军费的,一个都别放过。我要知道,那七万将士,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
徐坤退下了。齐王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开始飘起的细雪。
他想起了云逸。那个病骨支离,却把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人。
“先生,”他低声自语,“你说得对。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雪庐。
飞云把朝堂上的动静,一一禀报给云逸。
“郑元去找了陈文远,陈文远答应帮他递话。齐王暂时没动郑元,说是等北境的事办完了再说。”
云逸靠在榻上,正在喝药。闻言,他点点头:“齐王做得对。工部现在不能乱。”
“可郑元要是趁机销毁证据……”
“他不会。”云逸放下药碗,“他现在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他,怎么会主动惹事?他只会更小心,更谨慎。可越是这样,破绽就越多。”
飞云明白了:“咱们的人,还在盯着他。”
“嗯。”云逸咳嗽了几声,脸色又白了几分,“楚王那边呢?”
“楚王还在禁足,但胡二爷这几天进出很频繁。昨天去了趟城外的庄子,呆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城外庄子……”云逸闭上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那是他养影卫的地方。胡二爷去那儿,要么是处理剩下的影卫,要么……是在准备新的死士。”
他睁开眼,看向飞云:“告诉咱们在庄子里的人,小心点。楚王现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是!”
“还有,”云逸顿了顿,“北境那边……有消息吗?”
飞云摇头:“岳将军上次来信,说北狄退兵后,边境暂时安稳。但他发现,军中还有楚王的旧部在暗中活动,他正在查。”
云逸点点头,重新靠回榻上,闭上眼。
北境,工部,楚王,郑元,陈文远……
这些线,一条一条,都在往一个方向聚。
那个方向,是十二年前的苍云隘。
是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
是七万条冤死的亡魂。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颤。飞云连忙上前,扶住他,拍着他的背。
好半天,咳嗽才停。云逸靠在飞云肩上,喘着气,脸色白得吓人。
“宗主,您该休息了。”飞云低声说。
“休息……”云逸轻轻笑了,笑声里带着咳后的颤音,“快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就能好好休息了。”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
飞云扶着他躺下,盖好被子,守在床边。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纷纷扬扬,像是要把所有的痕迹,都掩埋掉。
可有些痕迹,是雪埋不掉的。
比如血。
比如债。
比如深夜里,依旧会从噩梦中惊醒的,那场滔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