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顺的供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楚王在王府里坐立难安。
虽然他被禁足,但外面的消息还是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地渗进来。他知道齐王在查兵部旧账,知道徐坤三天两头往大理寺跑,更知道王顺那软骨头迟早要开口。
“胡二。”楚王盯着窗外的枯枝,声音阴冷。
“属下在。”胡二爷从阴影里走出来,腰弯得更低了。自从上次影卫失手,他在楚王面前就再没直起过腰。
“王顺那边,不能再等了。”楚王说,“他知道的太多。当年经手那笔银子的人,除了我,就数他清楚。”
胡二爷心里一哆嗦:“王爷的意思是……”
“让他闭嘴。”楚王转过身,眼中没有一丝温度,“永远闭嘴。”
“可、可他现在关在大理寺死牢,徐坤的人日夜守着,不好下手啊……”
“不好下手?”楚王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重,却让胡二爷腿一软,“胡二,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十、十三年……”
“十三年。”楚王点点头,“你应该知道,我从不养没用的人。”
胡二爷扑通跪下:“王爷!属下、属下一定想办法!只是……只是需要时间……”
“你没有时间了。”楚王坐回椅子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三天。我给你三天。三天后,我要听到王顺暴毙的消息。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死。”
“是、是!”胡二爷磕了个头,连滚爬爬退了出去。
楚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茶杯里沉底的茶叶,看了很久。
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步险棋。王顺一死,齐王肯定能猜到是他干的。可那又怎么样?没有证据。死无对证,总比留着个活口强。
他忽然想起父皇那双深沉的眼睛。那天在御书房,父皇把令牌摔在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可那眼神里的失望,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老七……”楚王低声自语,“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他攥紧了茶杯。瓷杯在他手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随时会碎裂。
大理寺死牢。
王顺缩在角落的草堆里,眼睛死死盯着牢门。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些死在苍云隘的将士,看见他们被火烧得焦黑的尸体,看见他们临死前瞪大的眼睛。
他是贪了钱。那十万两银子,他分了一万两。用这笔钱,他在老家买了田,盖了宅子,娶了第三房小妾。
可他从没想过要害死那么多人。
那天徐坤说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回响:“贪墨军费,是死罪。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不想死。更不想连累一家老小。
牢门外传来脚步声。王顺浑身一紧,往后缩了缩。
是送饭的狱卒。一个老狱卒,佝偻着背,提着一个破木桶,慢吞吞地走过来。
“吃饭了。”老狱卒的声音沙哑,像破风箱。
他把一碗稀粥和一个黑面馒头从栏杆缝里塞进来。王顺没动,只是盯着他。
老狱卒也没催,转身要走,却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弯下腰,好半天才直起身。
“老人家,你没事吧?”王顺下意识问了一句。
老狱卒摆摆手,没说话,提着桶走了。
王顺看着那碗粥,肚子咕咕叫。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爬过去,端起碗,正要喝,却忽然停住。
粥里,漂着一点不该有的东西。
几片细碎的、白色的花瓣。
王顺手一抖,碗差点掉在地上。他认得这东西——白曼陀罗。磨碎了掺在粥里,无色无味,但吃下去,半个时辰内就会心跳骤停,像突发心疾。
是楚王的人。
他们要灭口。
王顺看着那碗粥,看了很久。然后,他猛地爬起来,扑到牢门前,拼命摇晃栏杆。
“来人!来人啊!我要见徐统领!我要见齐王殿下!我有话说!我什么都说!”
他的喊声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荡,像垂死的野兽在嚎叫。
徐坤来得很快。
他冲进牢房时,王顺正瘫在草堆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那碗粥被打翻在地,粥水洒了一地。
“怎么回事?”徐坤问。
“粥、粥里有毒……”王顺指着地上,“白曼陀罗……他们要杀我灭口……”
徐坤脸色一变,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粥水,凑到鼻尖闻了闻。确实有股极淡的、甜腻的香气。
“谁送来的?”
“一个、一个老狱卒……我不认识……”
徐坤站起身,对身后的亲兵说:“去查!今天当值的所有狱卒,一个都别放过!还有,把这粥收好,让仵作验。”
“是!”
亲兵退下。徐坤看向王顺:“王大人,你现在可以说了。”
王顺看着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嘶哑着开口:“我说……我全说……那十万两银子,兵部留了三万,工部留了两万,剩下的五万……给了楚王。”
“有证据吗?”
“有、有!”王顺爬到墙角,扒开几块松动的砖,从里面掏出一个油布包,颤抖着递给徐坤,“这是当年分账的清单……我、我偷偷抄了一份,藏在这里……每笔银子,谁拿了多少,什么时候拿的,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坤接过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字迹工整,一笔一笔,记得明明白白。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一行字:
“壬午年腊月廿三,楚王府,白银五万两。经手人:刘管事。备注:苍云隘军费尾款。”
徐坤的手,微微发抖。
这不是线索。这是铁证。
“还有……”王顺继续说,“当年苍云隘大火前……兵部收到过一封密信,盖着楚王的私印,命令守将‘按兵不动,等待指示’……那封密信,应该还在兵部的旧档案里……”
徐坤盯着他:“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我怕……”王顺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怕死……可现在不说,也是死……徐统领,你答应过我的,保我不死……”
“我答应你。”徐坤把油布包小心收好,“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齐王殿下一定会保你。”
他转身要走,王顺忽然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徐统领!还有一件事!”
徐坤停下脚步。
“当年……当年经手那笔银子的,不止我一个。”王顺压低声音,眼中闪过恐惧,“还有一个人……他现在还在朝中,官做得比我还大……”
“谁?”
“工部侍郎,郑元。”王顺说,“他是楚王的表舅,当年工部那两万两,就是他分的。他知道的……比我还多。”
徐坤瞳孔一缩。
郑元。工部侍郎,正三品大员。楚王的亲信,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工部。
动他,比动王顺难十倍。
“我知道了。”徐坤点点头,“你安心待着,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不会再有人能害你。”
他走出牢房,对守在外面的亲兵说:“加派一倍人手,十二个时辰轮班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这间牢房。”
“是!”
雪庐。
云逸听着徐坤的禀报,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靠在榻上,手里捧着手炉,脸色在烛光下白得透明。咳嗽比前些天更频繁了,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一会儿。
“郑元……”他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工部侍郎,楚王的钱袋子。动了他,工部就塌了一半。”
“是。”徐坤说,“王顺的供词和清单,已经呈给王爷了。王爷的意思,是趁热打铁,立刻拿下郑元。”
云逸摇摇头:“不急。”
徐坤一愣:“先生,现在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不代表就能动。”云逸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说,“郑元不是王顺。他在朝中经营二十年,门生故旧无数。动他,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工部现在不能乱。”
“那……”
“等。”云逸说,“等楚王先动。他现在一定知道王顺招了,也知道我们在查郑元。以他的性子,不会坐以待毙。他会想办法保郑元,或者……灭口。”
徐坤明白了:“先生是想……引蛇出洞?”
“是。”云逸点点头,“郑元一倒,楚王在工部的势力就全完了。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所以接下来,他一定会有所动作。而我们,只需要等着,看他怎么动。”
他顿了顿,又说:“告诉王爷,郑元那边,先派人盯着,但别动手。等楚王出招了,咱们再见招拆招。”
“是。”徐坤应下,又忍不住问,“先生,您的身体……”
“老毛病,死不了。”云逸摆摆手,“你去吧。告诉王爷,我没事。”
徐坤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躬身退下了。
屋里又只剩云逸一个人。他靠在榻上,闭上眼,听着自己胸腔里拉风箱一样的呼吸声。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
可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郑元……工部……苍云隘……
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快了。就快了。
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个个,都要浮出水面了。
窗外,夜色沉沉。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