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烈火烧
书名:藏锋 作者:邓子夏 本章字数:4791字 发布时间:2025-12-14

离开青云宗,越往西北走,景象越显得粗粝、荒凉。

终于,连官道也逐渐变得狭窄难行,彻底消失在了杂草与乱石之中。

这里已经接近黑风山脉。灵气稀薄驳杂,寻常修士在这种地方,怕是连维持日常修炼都颇为艰难。

李慕白依旧一袭青衫,禹禹而行。

较之一月以前,却是气质愈发地内敛沉凝。

这一天,日头偏西时,他到了流云集。

这小镇依着山势胡乱搭建,简陋是十分简陋,却是黑风山脉外唯一一处算是“安全”的落脚点,也是各方势力、散修、亡命徒聚集之地。

四围用粗大的木桩和荆棘勉强围成,算是围墙,入口处连个像样的门楼都没有,只有两个抱着膀子、眼神凶狠、身上带着明显疤痕的汉子,斜倚在那里,目光如同打量肥羊般,监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李慕白的到来,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一个杂役,修为低微,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不起眼自然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李慕白径直走入集镇。

镇内混乱不堪。

泥泞的道路两侧,挤满了歪歪扭扭的棚屋和帐篷。叫卖声、争吵声不绝于耳。有摆摊售卖各种来路不明材料的散修,有围在一起赌博吆喝的亡命徒,也有眼神麻木、蹲在墙角等待雇佣的苦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戾、贪婪而又绝望的气息。

李慕白穿过嘈杂,最终在一家看起来十分破败的客栈前停下脚步。

这客栈名字十分怪异,叫做“断头酒家”。

门口酒旗都已褪色成灰白色了。

李慕白掀开脏兮兮的皮帘踏进去的一瞬,差点没被一股更加浓烈的酸臭与酒气呛得退了出来。昏暗的光线下,寥寥几张破桌子旁,坐着几个形貌各异、气息彪悍的客人,各自闷头喝酒或低声交谈。柜台后,一个独眼龙掌柜正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杯子。

“住店。”他走到柜台前,低声道。

独眼龙掌柜抬起那只浑浊的独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沙哑着嗓子道:“一晚,一块下品灵石。概不赊账。”

这价格,在这灵气稀薄的黑风山脉,堪称黑心。

但李慕白并未还价,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同样陈旧、干瘪的储物袋,摸索了片刻,才取出一块光泽黯淡的下品灵石,放在柜台上。

这些灵石,是他做杂役时攒下的。

掌柜一把抓过灵石,随手抛给他一个刻着“丁七”字样的木牌,指了指通往后面的一扇小门道:“自己去找,干净水在院里井里自己打。”

李慕白接过木牌,转身走向后院。

所谓的客房,不过是几间低矮的土坯房,门板薄得仿佛一脚就能踹开。李慕白找到“丁七”号房,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歪腿桌子,连椅子都没有。

李慕白到井边打了一桶冷水,简单洗漱一番,回到屋内,反手闩上门,将背上的酒葫芦解下,小心地放在床头,然后走到窗边。

窗户是用木条胡乱钉死的,缝隙里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木条的缝隙,观察着外面昏暗、混乱的院落,耳朵捕捉着空气中传来的各种细微声响。

……

“又进山好几拨人了,咱们到底在等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陡然撞进耳里。

“不急,时候未到。”另一人声音沉稳,隐隐透着威严。

“我是怕……”沙哑嗓子犹豫着,“要不,还是派两个人去盯着?”

李慕白心中一动。

黑风山脉这地方,连青云宗都早已放弃,这些人进山做什么?

正寻思间,又听那人缓缓道:

“不必。那入口若真那么容易找,也轮不到今日。放心好了,就算真被谁发现,各路人马也少不了一场恶斗,我们只需等着坐收渔利。”

“可我听说……青云宗的人也来了。”

“无妨……”

李慕白以为说的是自己,正要凝神再听,那话音却忽地低下去,再也听不分明。

他蹙起眉,陷入沉思。

从方才那两个人的议论看来,这黑风山……不知是发现了新的矿脉,还是……与那个地方有关?

他随即想起了怀中的一幅地图。不是宗门交予他巡查用的那幅,而是……也罢,既然在此巡查矿脉,便顺势探一探。

如此做了决定,便收敛心神,和衣躺下睡了。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流云集尚沉浸在宿醉与疲惫的沉睡中,李慕白便已起身,悄然进山。

行至一处两侧山崖陡峭、遍布风蚀孔洞的狭窄谷地时,忽然听到一阵恐惧的低吼,他掠向一侧崖壁,借助岩石阴影与孔洞的掩护,向下一望,只见七八头石皮豺正张着獠牙,将好几个人围困在那里。

难道这些人进山,也是为了……

这念头刚闪过脑海,李慕白便觉得不可能。

除了那身材极为魁梧雄壮、宛如铁塔般正持刀与这些妖物拼死缠斗的虬髯大汉,另外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几个人,一个个穿着粗布麻衣、看样子是附近村落的采药人,不像是特意进山寻访机缘的修道之人。地上已经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的碎石,刺鼻的血腥味正引得它们兴奋异常。

他刀法虽刚猛,却因需时时回护身后几人,不得全力抢攻。每每逼退身前妖兽,便需迅速回防,战得束手束脚,汗透重衣。

如此缠斗下去,他的处境,势必越来越凶险。

李慕白一旁看着,正自犹豫要不要施以援手。

出手的话,或许会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袖手旁观,眼看着这样一条好汉葬身兽口,却实在于心难安。

“他娘的!没完没了的畜生!”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那大汉怒吼一声,猛地一个旋身,巨刀横扫千军,逼退了两头试图偷袭他侧翼的妖物,背后空门也因此大开!另一头一直在外围逡巡、寻找机会的石皮豺眼中凶光一闪,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窜出,直扑他毫无防备的后心!

大汉虽惊不乱,听风辨位,竟不回头,爆喝一声,反手一刀向后撩去,试图格挡。但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这一刀仓促间力道不足,速度也慢了一拍!

眼看那大汉就要伤在妖兽血盆大口之下,已来不及犹豫,李慕白手臂猛地一扬,甩出一块碎石,直击那妖物左眼。

“嗷!”

那全力偷袭的妖物,骤然遭此袭击,发出一声惊怒的惨嚎,整个扑击的势头猛地一滞。那大汉那迟来一步的反手刀,砍了个正着。

“嘭”地一声,那庞大的身躯撞向崖壁,震得尘土飞扬。

另外几头妖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那大汉猛然转身,抓住这间不容发的瞬间,手起刀落,泰山压顶般,斩向那头摔得七荤八素的妖物!

“老子看你狠!”

“噗嗤!”

血光迸溅!

那石皮豺甚至连惨叫都没能再发出一声,便被这含怒一刀,从头至尾,几乎劈成了两半!

战局陡然逆转!

剩下的四头石皮豺,看着这惨烈的一幕,幽绿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怯意与惧意。犹豫一阵之后,竟不再纠缠,转身退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空地中,只剩下浑身浴血、拄着刀剧烈喘息的大汉,以及那几个吓傻了采药人工。

大汉没有立刻去处理伤口,而是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铜铃般的眼睛,扫向李慕白藏身之处,朗声道:

“不知是哪路朋友暗中相助?石猛在此,谢过了!”

他知道方才能砍倒那偷袭的妖物,绝非偶然,定是有人暗中出手相助!

然而,除了风吹劲草的沙沙声,并无其他回应。

“朋友,”石猛再次开口,“俺石猛是个粗人,但恩怨分明!你救了俺和这几个苦哈哈的命,这份情,俺记下了!是条汉子,就出来喝碗酒,交个朋友!若是瞧不上俺这糙人,也露个面,让俺石猛知道恩人是谁,日后也好报答!”

李慕白本不欲多生事端,但是想着若再隐匿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念及此,便自藏身处飘然而下,落于石猛数步之外。

身形轻盈,点尘不惊。

看到来人竟是一个如此年轻、穿着青云宗低级杂役服饰、修为看上去更是低微得可怜的少年,石猛愣住了。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慕白。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清秀单薄的少年,与方才那于无声处、巧妙化解致命危机的“高人”形象重合在一起。

“是……是你?”石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刚才是你出手?”

李慕白神色平静,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淡淡道:“恰逢其会,石兄不必挂怀。”

他的平静,他那与年龄、修为截然不符的沉稳气度,让石猛心中的疑虑去了大半。江湖上奇人异士众多,有些人不显山不露水,却身怀绝技,也是常事。或许这少年,就擅长某种精妙的暗器手法或者奇异术法?

“哈哈!好一个恰逢其会!”石猛是个爽快人,想不通便不再纠结,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响亮的声音,震得伤口崩裂,鲜血又渗出来些许,他却浑不在意,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就朝着李慕白的肩膀拍来,“小兄弟,不管怎么说,你救了俺老石一命!这份情,俺认!你这个朋友,俺交定了!”

随即从腰间解下一个皮质陈旧、却鼓鼓囊囊的酒囊,拔开塞子,一股比“烧魂刀”更加粗犷、更加烈性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先自己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然后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囊口,竟直接将酒囊递向李慕白,眼神灼灼:

“来!小兄弟,俺这‘烈火烧’比不上那些仙家琼浆,却是真汉子喝的玩意儿!喝了这口酒,咱们就是朋友了!”

他看着李慕白那清秀的模样和洗得发白的杂役服,又补充道:“当然,要是你嫌弃俺这糙人和这劣酒,就当俺没说过!”

李慕没有犹豫,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酒囊。他并非拘泥小节之人,更何况,他从石猛那看似粗豪的举动中,早已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不掺杂质的真诚。

在石猛的注视下,李慕白举起酒囊,同样仰头,灌下一口。

“咳……咳咳……”

酒液入喉,果真如同其名,如同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火,瞬间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炽烈、霸道、甚至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清秀的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

石猛见状,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四野:“哈哈哈!好!是条汉子!能喝下俺这‘烈火烧’不皱眉头的人,可不多见!”

李慕白缓过气来,感受着腹中那团灼热的火焰向四肢百骸扩散,带来的并非不适,反而是一种驱散阴寒、提振精神的奇异效果。他将酒囊递还给石猛,朗声道:“石兄的酒,果然够烈。”

“嘿嘿,烈才够味!”石猛接过酒囊,又宝贝似的系回腰间,然后大手一挥,对那几个采药人道,“你们几个,还能动不?能动就赶紧离开,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不想死的,以后可别来这种鬼地方了。”

李慕白这时才知道,原来这石猛,跟这些,只不过萍水相逢,却如此拼命护他们。这与青云宗内那些蝇营狗苟、恃强凌弱之辈,简直是别入天壤。不仅心底暗自对这生出几分由衷的钦佩。同时,也为自己方才的那一阵犹豫,暗自深感惭愧。

那几个矿工如梦初醒,连忙对着石猛和李慕白千恩万谢,互相搀扶着,又要往深山里走去。

石猛瞪大了眼睛。

李慕白也觉得无法理喻,这样走下去,不等于是去送死吗?

“喂!”石猛大声道,“还往前,这是要去送死吗?”

几个人停下脚步,其中一个汉子犹豫一阵,方才神色惨然地低声道:“山中凶险,我等岂能不知,只是,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路。”

石猛沉声道:“却是为何?”

那汉子似下了极大决心,方颤声答道:“不敢瞒两位恩公……我们是被那恶霸贾三逼得走投无路,才逃进这吃人的山里。”

“贾三?”石猛眉头拧紧,重复着这个名字。

“三天前,小女在河边浣衣,被那畜生撞见,当街强掳了去。小女性子烈,宁死不从,还……还用剪刀刺伤了他。”汉子声音哽住,浑浊的泪滚落下来,“那畜生竟将小女活活打死!还扬言要灭我满门……我、我这才拖家带口,逃进这深山野岭……”

“可这山里,分明是条死路!”石猛忍不住喝道。

难道这姓贾的,竟比山中妖兽更可怖?李慕白心念转动,已伸手入怀,取出一枚令牌,想了想,又收起,却把身上那个无比诊视的酒葫芦解下,递与那汉子:

“山里妖兽环伺,终究不是生路。你们且回镇上,去镇西寻一位名叫‘老陈头’的隐士。他认得这酒葫芦。向他说明原委,他会暂时收留你们,待风头过后,再想法离开这镇子。”

这老陈头,喜欢研究金石,还著有一本《南疆金石录》。那书装订粗糙,却记录了不少冷僻见闻,李慕白在藏书阁整理时曾重新装订,翻阅过几页。

这人身怀绝艺,跟守阁老头,也颇为投缘。

那本《南疆金石录》,便是半年前陈老头来青云宗时留下的。那夜他踏着星光来找守阁老人喝酒,还是李慕白在檐下生了红泥小炉,替二人温的酒。酒气混着晚风,两个老头从星斗满天喝到晨光熹微。临走时,陈老头掏遍了浑身破旧的衣袋,最后只摸出这本边角卷皱的手录册子,往桌上一按:“喝了你这老家伙这么多酒,身无长物,只剩这点石头缝里扒拉出来的字句,勉强抵个酒钱罢。”

“原来恩公是青云宗的仙家……”那汉子双手接过木牌,声音哽咽,“多谢恩公指点……这世上,还记得我们这些草民死活的,恐怕不多了。”

李慕白心底涌起一阵深切的无力,不去看那感激与信赖的目光。

十数年前,这片边地尚受宗门庇护,秩序井然。

可如今……一切早已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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