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远回到府里,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瘫在太师椅上半天没动弹。
管家小心翼翼地端来参茶,他没接。屋里点着最好的银霜炭,暖和得很,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手心里却全是汗。
盒子里的东西,他只看了一半,可那一半就够了。
楚王这些年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够砍头的。贪军费,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这还只是明面上能查到的。暗地里那些勾当,还不知道有多少。
陈文远闭着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三天。齐王只给了他三天。
三天后,他必须选一边站。不,是必须站到齐王那边。楚王那里,已经回不去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睁开眼。
“来人!”
管家连忙进来:“老爷。”
“去……”陈文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挥挥手,“算了,你出去吧。”
管家莫名其妙,但还是退下了。
屋里又只剩他一个人。陈文远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走了十几圈,终于停下,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
雪庐。
他把字条折好,塞进一个小竹筒,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冷得他一哆嗦。
他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一只灰扑扑的鸽子扑棱棱落在窗台上。
陈文远把竹筒系在鸽子腿上,摸了摸鸽子的头,手一扬。鸽子展翅飞起,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他看着鸽子飞走的方向,站了很久,直到风吹得他手脚冰凉,才关上窗户。
雪庐。
云逸正在看棋谱。
飞云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小竹筒:“宗主,陈府来的信鸽。”
云逸接过竹筒,打开,抽出里面的字条。看到那两个字,他轻轻笑了。
“他坐不住了。”
飞云凑过来看了一眼:“陈文远?他想见您?”
“不是想见,是必须见。”云逸把字条扔进炭盆,看着它烧成灰烬,“齐王逼他站队,他得知道,站过去之后,能得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那您见么?”
“见。”云逸合上棋谱,“今晚子时,让他来。走后门,别让人看见。”
“是。”
飞云退下安排。云逸一个人坐在屋里,手指在棋谱上轻轻敲着。
陈文远,吏部尚书,朝中老臣,门生故旧遍布天下。这个人,用得好,是一把好刀。用不好,会反伤自身。
他得看看,这把刀,还能不能握得住。
子时,雪庐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帘掀开,陈文远裹着厚厚的斗篷,低着头快步进了院子。
飞云引着他穿过庭院,来到正屋。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云逸坐在灯下,一身素白,脸色在灯光下更显苍白。
“陈尚书,请坐。”云逸的声音很温和。
陈文远没坐,他站在那儿,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太年轻了,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病恹恹的,像是风一吹就能倒。可那双眼睛……太深了,深得看不见底。
“云先生。”陈文远拱了拱手,终于坐下。
飞云送上茶,退了出去,关上门。
屋里只剩两人。
“陈尚书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云逸先开口。
陈文远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齐王让老夫站队。”
“所以陈尚书来找我?”云逸笑了笑,“是想问,该不该站?”
“是。”陈文远很直接,“老夫为官三十年,见过太多起起落落。站对了,平步青云。站错了……万劫不复。”
“那陈尚书觉得,齐王和楚王,谁会赢?”
陈文远摇头:“老夫不知道。所以来问先生。”
云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慢说:“陈尚书,您觉得,为官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文远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是……忠君爱国,勤政爱民?”
“那是官面上的话。”云逸放下杯子,“为官最重要的,是活着。活着,才能做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陈文远盯着他。
“楚王做的那些事,陈尚书应该已经知道了。”云逸继续说,“贪军费,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哪一条,都够他死十次。现在齐王手里有证据,楚王已经输了。区别只在于,是现在输,还是过段时间输。”
“可楚王势力庞大……”
“再庞大,能大过皇上?”云逸打断他,“陈尚书,您觉得皇上会容忍一个贪墨军费、结党营私的儿子多久?”
陈文远不说话了。
“齐王现在缺的,不是证据,是人。”云逸看着他,“缺像陈尚书这样的老臣支持。您现在站过去,是雪中送炭。等楚王倒了再站,那就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哪个分量重,陈尚书应该清楚。”
陈文远沉默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那……老夫能得到什么?”
“户部尚书。”云逸说得很干脆,“楚王倒后,户部会空出来。齐王答应,这个位置,是您的。”
陈文远瞳孔一缩。
户部尚书,六部之首,真正的实权位置。他想了大半辈子,都没能坐上那个位置。
“齐王……真这么说的?”
“齐王不说,我说。”云逸看着他,“我答应的事,齐王一定会办。”
陈文远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先生到底是谁?”
云逸笑了笑:“一个病人。一个想看着这朝堂清明一点的病人。”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陈文远不信,但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云逸深深一揖。
“老夫明白了。三日后,老夫会给齐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恭送陈尚书。”
陈文远走了。来的时候脚步沉重,走的时候,轻快了许多。
飞云送人回来,低声说:“宗主,他信了?”
“信不信不重要。”云逸重新拿起棋谱,“重要的是,他动心了。动了心,就会做事。”
“那户部尚书的位置……”
“给他就是。”云逸淡淡说,“一个位置而已,换来一个吏部尚书,值。”
飞云点点头,又问:“楚王那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云逸翻了一页棋谱,头也没抬:
“该狗急跳墙了。”
楚王府。
胡二爷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王爷……陈、陈文远那边,怕是靠不住了。他昨天去了趟齐王府,呆了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脸色好多了……”
楚王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没说话。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胡二爷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胡二爷硬着头皮继续说,“齐王那边,查得更紧了。工部、兵部,好几个咱们的人,都被叫去问话了。虽然还没查出什么,可这么查下去……”
“那就让他们查不出来。”楚王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发毛。
胡二爷抬头:“王爷的意思是……”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楚王转过身,看着他,“那些知道太多的人,该清理了。”
胡二爷脸色一白:“可、可那都是朝中官员,一下子死太多,会惹人怀疑……”
“那就一个个来。”楚王走回书案后坐下,“生病,意外,自尽……办法多的是。做得干净点,别留把柄。”
“是……”
“还有,”楚王顿了顿,“齐王那边,也不能让他太舒服。他查咱们,咱们也查他。他手下那些人,谁干净?找点事,给他们添添堵。”
胡二爷明白了:“属下明白!”
“去吧。”楚王摆摆手,“这次,别再让我失望。”
胡二爷连滚爬爬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楚王一个人。他坐在那儿,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神越来越冷。
陈文远倒戈,齐王步步紧逼,手里还有刘管事留下的证据……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点狰狞。
“老七啊老七,”他低声说,“你真以为,你能赢?”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黑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
这是“影卫”的令牌。他养了十年的死士,一共十二个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平时从不露面,只在最关键的时候用。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候。
他把令牌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
“来人。”他对着空荡荡的书房说。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
“去,”楚王把令牌扔给他,“三天之内,我要看到齐王手下那几个得力干将的人头。还有……雪庐那个病秧子,一并处理了。”
黑衣人接过令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楚王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
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不成,就真的完了。
窗外,夜色如墨。
一场腥风血雨,就要来了。
雪庐。
云逸忽然放下棋谱,抬头看向窗外。
“飞云。”
“属下在。”
“今晚,多派两个人守着。”云逸说,“楚王,要动手了。”
飞云脸色一变:“他敢对您下手?”
“狗急了,什么事都敢做。”云逸重新拿起棋谱,语气平静,“去吧,准备一下。记住,留活口。”
“是!”
飞云匆匆退下。
云逸一个人坐在屋里,听着窗外的风声,手指在棋谱上轻轻划过。
棋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接下来每一步,都是生死。
他闭上眼,轻轻吐了口气。
十二年了。
等了十二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那些欠了债的人,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