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京中大小衙门都放了粥。
侍卫亲军司衙门的灶房里,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米香混着红枣、莲子的甜味,在寒风里飘出老远。排队领粥的百姓从衙门口一直排到街角,队伍里多是些穷苦老人、乞儿稚童,个个捧着破碗,眼巴巴望着那口锅。
陆啸云站在衙门的石阶上,看着李振带人分粥。
“将军,”副将赵成凑过来低声道,“按您的吩咐,粥里多加了三成米,还放了红糖。”
“嗯。”陆啸云点头。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玄色劲装,站在檐下阴影里,像个寻常武人。目光扫过队伍,忽然在某处顿了顿。
队伍末尾,有个熟悉的身影。
月白棉袍,外罩灰鼠皮坎肩,不是萧景琰是谁?他身边跟着常安,两人都作寻常百姓打扮,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此刻萧景琰正低头与一个老妪说话,那老妪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童,孩子小脸冻得通红。
陆啸云看了片刻,抬步走去。
萧景琰正将一块碎银塞到老妪手中,忽觉身侧光线一暗。转头,正对上陆啸云的目光。
“陆将军。”他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
“殿下怎在此处?”陆啸云问得直接。
萧景琰看了眼手中的空碗——他方才也领了粥,此刻碗已空了。“今日腊八,听说侍卫亲军司施粥,来看看。”他说得轻描淡写,“将军仁厚,粥熬得稠。”
陆啸云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道:“殿下请随我来。”
说罢转身往衙门里走。萧景琰略一沉吟,对常安使了个眼色,跟了上去。
衙门后院有间厢房,原是值夜军官歇息处,此刻收拾得干净。陆啸云推门进去,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外寒气。他倒了杯热茶递给萧景琰:“殿下若想体察民情,大可光明正大地来,何必混在人群里?”
萧景琰接过茶,指尖触及杯壁暖意,神色缓和了些:“光明正大,看到的就不一样了。”
这话意味深长。陆啸云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隔着一张小几,炭火噼啪作响。
“殿下方才与那老妪说话,”陆啸云问,“可问出什么?”
萧景琰沉默片刻,缓缓道:“她说,她儿子原是漕帮纤夫,去年冬天拉纤时跌进冰河,没了。盐运衙门给了十两抚恤银,她领到的只有三两。余下的,管事说‘层层盘剥,到她手里就这些了’。”
他声音很平静,陆啸云却听出一丝冷意。
“还有,”萧景琰抬眼,“她说,她儿子生前曾提过,有些盐船‘吃水特别深’,但装的盐包数目却对不上。船上的人不许他们纤夫多问,问多了要挨打。”
陆啸云眸光一凝。
盐船吃水深,意味着载重大。若盐包数目对不上,那么多出来的重量是什么?
“殿下怀疑……”
“我什么也没怀疑。”萧景琰打断他,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只是转述老妪的话罢了。”
两人一时无言。
屋外隐约传来施粥的嘈杂声,屋内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陆啸云看着眼前人——萧景琰捧着茶杯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那双手太过纤细,不像能执掌江山的手,可偏偏,这个人眼中藏着比江山更重的东西。
“将军扣下的那车盐,”萧景琰忽然开口,“查验得如何了?”
陆啸云顿了顿,还是说了:“麻袋纹路已确认,是南境私盐惯用的织法。其中部分盐袋里,掺了碎石。”
“碎石?”
“对,磨成盐粒大小的碎石,掺在底层。一袋盐,底下三成是石头。”陆啸云声音沉下来,“这不是寻常私盐贩子会干的事。碎石增重,运输成本更高,除非——”
“除非他们要凑足某个数目。”萧景琰接口,“账面上的数目。”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盐引制度,每引定额三百斤。盐场出货、沿途转运、抵达销地,每个环节都要核验数目。若在盐里掺碎石,便能以少充多,在账面上做出足额的假象。而多出来的盐引份额,便可私下倒卖。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系统性舞弊。
“那车盐的盐引批文,查过了吗?”萧景琰问。
“查了。”陆啸云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摊在几上,“盐引编号‘永昌二十二年南字第七百四十三号’,签发衙门是江南盐课提举司,核销衙门是户部湖广清吏司。一切文书俱全,印章清晰。”
萧景琰看着那张盐引抄件,指尖在某个位置轻轻一点。
“这个核销日期,”他缓缓道,“是去年腊月十五。”
陆啸云低头细看。盐引核销处盖着户部的朱红大印,日期确实写着“永昌二十二年腊月十五”。
“去年腊月十五,”萧景琰声音很轻,“江南大雪,漕运断绝。所有盐船都泊在镇江闸口,直至腊月二十八才通航。这份盐引核销记录却说,盐在腊月十五已运抵湖广——”他抬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冷光一闪,“飞过去的吗?”
陆啸云心头剧震。
他虽知盐政有弊,却未想到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伪造文书。腊月十五漕运已断,这是满朝皆知的事,他们竟连遮掩都懒得做了?
“还有,”萧景琰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推到陆啸云面前,“这是我这几日查的。去岁江南盐引发卖总额,比前年增了三成。但江南各盐场上报的产量,只增了一成。多出来的两成盐引,盐从何来?”
纸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字、日期、人名,笔迹清峻工整。陆啸云快速扫过,越看心越沉——这些数据环环相扣,勾勒出一张庞大的利益网。从盐场到漕运,从地方到中枢,处处是窟窿。
“殿下,”他抬眼,直视萧景琰,“这些证据,足以掀起一场大案。您为何交给我?”
萧景琰安静地看着他,许久,才道:“因为满朝文武,只有陆将军扣下了那车盐。”
顿了顿,他又补充:“也只有陆将军,敢扣南宫家的盐。”
这话说得平淡,陆啸云却听出了其中的重量。这位七皇子在深宫十年,看尽了人心冷暖。他将这些证据交出来,既是信任,也是试探——试探陆啸云究竟是真的忠直,还是如旁人一般,权衡利弊后选择妥协。
“殿下想要我怎么做?”陆啸云问。
“不是我要将军怎么做,”萧景琰摇头,“是将军身为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掌京城卫戍,见不法事,当如何做?”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
陆啸云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整张冷硬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殿下好手段。”他说,“既给了我证据,又让我自己抉择。无论我查与不查,殿下都进退有据。”
萧景琰不置可否,只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
“我查。”陆啸云斩钉截铁道,“但我要殿下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这些账目数据,涉及户部、盐铁使司的历年档案。我的人进不去那些衙门。”陆啸云盯着他,“殿下既然能拿到这些,想必有门路拿到更多。”
萧景琰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炭火映在他侧脸上,明暗交错。
“三日后,”他缓缓道,“我会让人送一份东西到将军府上。”
“何物?”
“去岁全年,江南盐引发卖、转运、核销的完整抄档。”萧景琰抬眼,眸光清冽,“包括那些‘不该存在’的盐引编号。”
陆啸云深吸一口气。
完整抄档——这意味着萧景琰在户部有极深的内线,且布局已久。这位七皇子,远比他展现出来的更有力量。
“殿下要什么回报?”他问得直接。
萧景琰轻轻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将军记住一件事——”
他站起身,月白袍角拂过椅沿,声音在炭火噼啪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盐政之弊,蛀空的不只是国库,更是边境将士的粮饷,天下百姓的民生。将军要查,就一查到底。若半途而废,”他顿了顿,“不如从一开始就别碰。”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推门而出。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屋来,吹得炭火明灭不定。陆啸云坐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许久未动。
桌上那几张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伸手按住,指尖触及纸面,冰凉。
门外传来李振的声音:“将军,粥分完了。百姓们都在叩谢将军恩德……”
陆啸云站起身,走到窗边。
院中积雪未扫,一行清晰的脚印从厢房门口延伸出去,笔直地通向衙门侧门。那是萧景琰的脚印,步幅均匀,深浅一致,即使在雪地里也走得稳当从容。
这位七皇子,每一步都算得精准。
包括今日这场“偶遇”。
陆啸云闭上眼,脑中闪过那些账目数字、盐引编号、老妪含泪的眼、掺碎石的盐袋……最后定格在萧景琰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进了一盘棋。
执棋的人坐在深宫冷殿里,落子无声。
而他,成了棋盘上最锋利的那枚棋子。
“将军?”李振在门外又唤了一声。
陆啸云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
“传令,”他声音沉冷,“让赵成带二十人,持我手令,即刻前往户部档案库,调阅永昌二十二年所有盐引核销记录。若有阻拦,以妨碍公务论处。”
“是!”李振领命而去。
陆啸云转身,从墙上取下佩剑,系在腰间。剑鞘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定。
既然要查,那就查个天翻地覆。
他倒要看看,这盐政的脓疮底下,究竟烂到了什么程度。
而那位七皇子……
陆啸云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盘棋,他接了。
雪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的,很快将那行脚印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