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端午那天,崔花雨与易枝芽遇上的却尽是好事。
首先是在东胡号子召开的室韦三族峰会一致通过了反安决定书。反安就是反安禄山,笑里藏刀那种反,正如傲木噶的总结词:
“足以让我大室韦大发战争财的战争终于到来了。”
再来就是私事了。傲木噶盛情款待。与宴者有四,乌云图娅算是新客。烤全羊,大礼数。席前,易枝芽偷偷跑到后厨,往羊肚子里塞了几条大鱼。开宴。崔花雨敬酒,嘴里却说:
“关于阮郎馆的那些事儿,傲哥是主动交代呢,还是想受刑讯逼供?”她一手拿酒,一手将龟忍剑扔在桌上。
“崔大状元都一一查实了?”傲木噶一边笑着,一边礼貌地将剑送回原位,“你对付我,用不着这个。”
“就差傲哥的口供了。”
“先喝酒,先喝酒。”傲木噶的酒量似乎长了,一饮而尽,然后一边拿袖子擦嘴一边说:“我是在做正确的事情,绝非贪财。”
崔花雨一哼:“但愿如此。”
傲木噶作发誓状:“本就如此。”
侍女上前分肉。易枝芽对她说:
“给那三位爷先上。”
傲木噶拍桌子:“黑爷必须先上。”
易枝芽连忙将碗倒扣过来:“我就是因为这东西吃多了才这么黑的,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你看看我这肌肉,快炭化了都。”
侍女一脸为难。崔花雨对她说:
“今儿听黑爷的。”
被易枝芽的惊人言论惊呆了的傲木噶回过神来:“敢问黑爷有何诀窍?实不相瞒,我好想变黑,像你这种的。”
易枝芽伸过手捏了捏他的腿肉,像个医生似的说:“你这体质不三不四的,妈祖估计不会喜欢。”
傲木噶瞪大眼睛问崔花雨:“他在说什么?”
“大海鸟语。”崔花雨笑,“用人话说就是他不吃羊肉。”
“……好委婉。”
“傲哥听不懂鸟语,那就让这个纯正的老乡跟你纯纯正正地来几句。”崔花雨说着转向乌云图娅:“有请师姐。”
乌云图娅端酒:“敬傲哥。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傲木噶回礼:“妹子客气了。在这破监狱里,咱不讲礼数。”
“先干为敬。”
“一起来。”
侍女上前斟酒。崔花雨对她说:
“傲哥说这个地方不讲礼数,你休息去吧。再说酒这东西,不管是喝还是倒我都玩得比你好。”
傲木噶跟着说:“今儿听文状元的。”
侍女谢礼退下。乌云图娅说:
“经小女密查,应天慈方来阮郎馆提钱者虽然每一批次都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地伪装成了出手阔绰的大宾客,然一路护送他们出境的却始终是傲哥手下的敢死队成员。”
傲木噶闻言,立即慌作一团,但慌着慌着慌笑场了,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黑玉墨花,然后说:“只有它能救我了。”
乌云图娅无比惊讶:“傲哥是阮郎馆的财务主理?”
傲木噶反问:“我说阮老板是怎么当的师父呢,她没告诉你?”
崔花雨忍不住插嘴:“傲哥既然不想装,就别再装了。”
傲木噶夸张地调整了一下表情,而后一本正经地对乌云图娅说:“不然呢?不然我去哪里偷得这等稀有的宝物?”
乌云图娅微微一笑。易枝芽却眉头一皱,摇头叹气:
“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崔花雨说:“不。傲哥有这宝物,事情反而简单了。”
“四姐听岔话了。”易枝芽从羊肚子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条鱼,“我说的是鱼,隔着肚皮轻轻一闻也知没熟透啊。这羊大呀,得有一千斤,肉厚得像墙似的……奇怪了,越厚不应该越聚热吗?”
其他三人集体打愣,忘了干吗来了。易枝芽提醒说:
“你们聊你们的,我自己处理好了。”然后端着鱼跑了。
傲木噶问:“方才聊到哪儿了?”
乌云图娅说:“墨花。”
“妹子好生瞧瞧,”傲木噶递过墨花,“货真价实。”
“劳请傲哥解疑答惑。”乌云图娅浅浅一握墨花,旋即退回。
“我背后的靠山就是阮老板,没有她鼎立的财务支持,就算我这脑子是纯金打造的也成不了什么破事。但对于她来说呢,当钱财通天的时候,她也需要找到一把得心应手的保护伞,事业方可持续。而我就是她想要的并倾力打造的那一把伞。这也叫官商勾结,一拍即合。”
“小女无权干涉傲哥与我师父之间的合作,但有一事必须请教,傲哥为何帮应天慈运送钱财?”
“沿波讨源,剥茧抽丝。这点小手腕我还是有的。再说也都是小钱——我总以财务紧张为由而加以控制金额,这样一来,急于用钱的应天慈就必须频繁地派人出使阮郎馆,而次数一多,破绽就多,破绽一多,咱的应对法子就多,这不,我的敢死队终于追踪到了应天慈的落脚之地。”
“他躲在哪儿?”崔花雨一跃而起,几乎掀翻大羊。
傲木噶借机“敬”酒:“三大碗,你一口气喝完三大碗再说。”
崔花雨为表诚意,翻番喝,但撑着了,要不是基本功好,绝对有生命危险。傲木噶缺德地笑了:
“应浜帮旧址。”
易枝芽拎了个火盆回来,只听得一半,他一边架鱼一边说:“那地儿我熟。那地儿要是换在长安城,卖的钱能换半个天下。”
崔花雨说:“江仲逊又回到那地儿去了。”
易枝芽大笑:“好一个回马枪啊,不过这回捅到马蜂窝了。”
“先烤你的鱼。”
“吃完鱼就去救人。”
崔花雨问傲木噶:“总是给小钱,你保证应天慈不会起疑?”
“偶尔还是会给大钱的啦,这点小手腕我还是有的。就是心疼啊,那金灿灿白花花的大钱啊……不想说出来刺激自己罢了。”
“这是阮老板的钱,你心疼什么?”
“……瞧你这居心,不像文状元。”
“看来傲哥这些年一点都没闲着,钱捞着了,业务也没落下,居然养出了一支那般能干的敢死队。嘿嘿,想必室韦各个角落的一丝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敢死队的耳目吧?”
“……瞧你这居心,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个文状元。”
“捞钱也就算了,我就纳闷你哪儿捞来培养兵力的能量?”
“请问,东胡号子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重刑犯。”
“对喽,那些人就是我的敢死队队员。天然的,来一个成一个,来一双成一双,欣欣向荣,茁壮成长。”
崔花雨又愣住了。而易枝芽说:
“妙哉,妙哉。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傲哥真乃鬼杰也。”
他哪里管傲木噶这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傲木噶施礼:“黑爷谬赞。”
“肺腑之言,请笑纳。”
“……黑爷的鱼熟透透了。”
“傲哥也来一点?”
“不客气,不客气。黑爷慢用。”
崔花雨说:“只是傲哥这般操作,不知会否影响到我师叔的安危?毕竟应天慈也是一只老狐狸,水平不在你之下。”
“应天慈当然恨不得一下子就搬空阮郎馆的钱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师叔的存在价值反而会直线下滑。”
“就不怕他狗急跳墙?”
“能跳到哪儿去?反正他不敢杀也舍不得杀你师叔。”
“但于我师叔而言,心灵上的折磨比死还难受。”
“我倒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经此磨难,她将不再受亲情所困。亲情在权与利面前,就是一只软脚虾。”
“傲哥的狠一如既往。”
“文状元谬赞了。”
“肺腑之言,请笑纳。”
易枝芽问崔花雨:“为何学人口舌?”
崔花雨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说得好。”
傲木噶也从羊肚子里取出了一条鱼,一尝,津津有味:“羊肚鱼,五分熟,满口香。黑爷是个行家。”
易枝芽说:“加工一下更不得了。”
“我就喜欢这口味,腥生色重。”
“但你半夜就会拉肚子,拉到天亮。”
“……我怎么现在就想拉了呢?”
“那就是羊肉有问题,不能怪鱼。”
“再敬傲哥一个。”崔花雨开了两坛子酒,三斤坛,她说,“一口闷,好消了肚肠里的毒。”
“跟文状元喝酒,傲哥我就没过好下场。如果让我减半,我就再透露一个不好不坏但很有意思的消息。如何?”
“成交。”
“许巨愁被许多悲接走了,手牵手接走了。”
崔花雨又差点掀翻桌子:“你放行啦?”
“在塔拉的精心治理下,许巨愁康复了。他一康复,血更滋补了,于是我祖父的毒也就提前解了。再说许多悲,经过这些年自由日子的锤炼,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大小孩了。我看出她别有一番苦心。”
“她恨不得一刀杀了他,还能有什么苦心?”
“往后你自己问她去,总之傲哥我看人从不出错。”
“且信你一回。但稍有差池,唯你是问。”
“再来一坛?一整坛的。”
“傲哥这是在下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你们不是还得赶路吗?”
“干杯。”
“老板,”易枝芽朝着门外吼,“打包。”
酒足饭饱,打道回府。
星空灿烂。三人策马飞奔。乌云图娅说:
“关于我师父一事,师妹有何高见?”
“交给腾空道人。”崔花雨说,“腾空道人加入应天慈团队,还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若咱冒然进攻应浜帮,只怕得不偿失。”
“那我跑马去了,闲不住了。”
“接下来师姐的担子更重了,咱这一大帮人所有的沟通交流都靠您一人了,尤其是战争时期。”
“自当尽心竭力。”
易枝芽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当皇帝呢?我看傲哥也有这种想法。他想闹独立,独立蒙兀室韦。”
崔花雨笑道:“刚才你怎么不当面问问他?”
“你这不害我吗,这种事哪能公开拿来问?万一他失败了多尴尬?他这一尴尬,咱上哪儿白吃白喝去?”
“……你这理由才尴尬呢。”
“但他成不了。”
“怎么说?”
“他不够坏。”
“怎么说?”
“因为跟他对话,我的口才出不来。”
“……专心赶路吧。”
乌云图娅又问:“师妹下一步行程如何安排?”
“七龟特邀鬼斧神工协作演练六六狗阵。我大哥虽在闭关,但他留言要我与芽儿参与其中。战事濒近,当有用武之地。”
易枝芽大叫:“六六狗阵?光这名儿就让人狗血沸腾。四姐的城府变深了,这么大的事情藏到此刻才说,赶紧介绍介绍。”
“六千六百六十六只大狗组成的战阵,三哥早年的创意。如若练成,它才是咱雨花谷真正的私有财产、任意支配的大杀器。”
“六千六百六十六只大狗组成的战阵?这还用练吗,直接往前一赶,敌兵不吓尿都不正常。”
“让你别轻视战争的可怕。”
“说笑壮胆而已,当年长安城墙一战就已吓尿我了。”
分叉路口。乌云图娅辞行:
“师妹保重。小哥保重。”
“师姐保重。”崔花雨抱拳,“保持联系。”
“如遇紧急情况,信息以墨花为记。”
“辛苦师姐了。”
如果没有参加为期三个月的狗阵操练,易枝芽将与小荔枝擦肩而过,延误重逢的美好。七夕那天,小荔枝找上门来了。
时隔多年,雨花谷迎来了最闹热的一天。
也不是举行什么非凡的情人节活动,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摆筵席的世事礼俗,当然更不是公开展示六六狗阵。所以闹热也只是人多而已,至少方圆三十里内的人家都派代表来了。话说没吃的没喝的也没拿的,但依旧趋之若鹜,这就叫凑热闹了。
凑什么热闹呢?围观小荔枝。
其实这些人是一路跟着小荔枝过来的。各年龄层的都有,听说路上还有很多拄着拐杖拼命前行的老头子,鼻血都赶出来了。
这些人都是好邻居,好族民,所以不是因为好色,所以只是为了一睹小荔枝的风采而已。小荔枝的美可能是对上了大草原人民的胃口,而且男女通杀、老幼咸宜。
而她眼里、怀里以及心里的黑马王子易枝芽也因此成为了众矢之的,如果不是七龟扬言要放狗咬人,雨花谷将不得安生,他大概也会被人民群众推上由口水组成的审判台:
“你究竟从哪儿抓来的鸟福气?”
这是一段值得收藏的佳话。
“小哥哥——”
“小哥哥——”
“小哥哥——”
“小姐姐?”
“小姐姐?”
“小姐姐——”
刚见面,小荔枝便一把骑上易枝芽的肩头。两个人都乐疯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干什么好,最后像无头苍蝇似的冲向雨花河——水是生命之源,也是他俩的缘分之源,只有在水中方能诉尽心中喜悦。
雨花谷里人个个迷瞪,惟有崔花雨笑了个酸酸甜甜总是我。
室韦与流求天各一方,但哪怕再远,励志传奇也能相互传送。所以,小荔枝成为流求王的传奇故事早于数月之前就已越过千山万水飘进了室韦人民的耳朵,尽管没有几个人知道空降雨花谷的这位大美人就是开创了历史先河、缔造了无数神迹的女主人公。
小荔枝通过多年奋战,征服了各种反动势力,组建了新的王朝,从而终结了流求分崩离析的局面,也正式宣告海盗帮的覆灭——各种事实表明,流求长期是海盗的滋生地、安乐窝。
但眼前的她依旧是熟悉的女仆装束,而且是一人独行——尽管她曾经的四大护卫润甲、泽乙、大丙、志丁潜藏在某一个力所能及的角落暗中保护。故而说她此行并非炫耀来着。
在水中,她搂着易枝芽,贴着耳边轻声说:“我不再是流求王了。我说过我会赎罪的,我将放弃流求王这件事当作赎罪,衷心希望小哥哥能原谅我的罪行;若说另有私心,那就是表心意,我爱你,我要永远和小哥哥在一起。奴婢也行,死亦无悔。”
又说:“就是等不及小哥哥主动来找我了。”
可惜易枝芽还是不懂爱,他遗憾地说:“这是两码事啊,你当不当流求王我都一样爱你,你当不当流求王咱也能永远地在一起。但不当多可惜啊,一整国的钱都不要了?”
“不要啦。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钱一多就会失去意义,而且还会毒人的思想害人的命。”
“小姐姐的意思是说,接下来要我养你到老对吗?”
“对。你不是大掌门吗?”
“大掌门也是徒有虚名,这么久了,我一个子儿都没分到手。出来混这么些年,全靠四姐养。”
“再不济咱回赤尾屿去,在那儿过活啥都不要钱。”
“行。”
“亲我一个,嘴对嘴的。”
啵。
“还要。”
啵。
附赠一个。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