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踱步至窗前,将杯中剩余的酒缓缓倾洒在月光之下,而后斜倚窗边,静静地凝视着那如水的月光。
往昔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也曾独自倚窗而立,当然,那是在她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窗前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白日里,光影透过疏落的枝叶缝隙,洒落在窗前的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图案。那里比此处更适宜观赏月光。以往独自置身于月光之中时,她的内心常被孤寂所笼罩。可此刻,爷爷在旁,还有重华相伴,为何她依旧会感到这般孤寂呢?
婉容在窗前伫立片刻后,又回到桌旁坐下。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似乎已失去了往昔独自赏月时的心境。桌上一片狼藉,菜肴早已冷却,唯有一碟花生米,爷爷和重华尚可就着下酒。此时重华已不再动筷子,只是陪着爷爷喝酒。他那杯“归虚”所剩不多,而爷爷每喝一杯酒,都要夹上几粒花生米,细细咀嚼,仿佛时间漫长到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爷爷,您别再喝了,再喝我怕您会醉。”婉容瞧见爷爷的第二坛酒已下去大半,劝说道。
爷爷和蔼地回应:“爷爷不会醉的。”
婉容又转头问重华:“重华哥哥,你没事吧?”她是真的满心担忧他们二人。
重华说道:“我没事。”
婉容道:“爷爷,重华哥哥有伤在身,不宜熬夜喝酒,让他早些去休息吧。”
“重华公子喝的是梨花酒,无妨。”爷爷笑着说道。
婉容辩驳道:“梨花酒也是酒嘛!”
重华连忙说道:“婉容妹妹,你别担心,难得爷爷如此高兴,我也想多陪爷爷喝几杯,爷爷不会醉的,你尽管放心。”
婉容有些生气地说:“好吧,你们继续喝,喝到天亮,我也不管了。”
爷爷问道:“容儿,那你是不是该去睡觉了?”
婉容道:“我在这儿坐着,又不会妨碍你们。”
“好,你若不觉得无趣,那就坐着吧。”爷爷夹了几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又给自己斟满酒,然后问重华:“重华公子,能否讲讲你那柄匕首的来历?”
爷爷的话让重华陷入两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若不实言相告,觉得对爷爷有愧;若道出实情,那匕首却牵涉到太多人。最终重华只能含糊地回答爷爷:“只是一柄普通的匕首,不值一提。”
爷爷道:“你那匕首,我看过,可不普通呐。”
重华沉默不语,这匕首的来历,婉容也曾问过,当时重华同样不愿提及。
婉容赶忙说道:“爷爷,重华哥哥既然不愿说,您就别勉强他了。”
爷爷道:“你那匕首,看似普通,实则削铁如泥。这世间,能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虽少见,但也并非没有。我说它不普通,是指上面刻的字,刻着那样字的匕首,这世间绝不会有第二柄。敢将这匕首带在身上,配得上它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我说得没错吧?”
重华道:“爷爷果然知晓许多。”
重华心底不禁纳闷,那匕首上刻的“天下死”三个字,藏得极为隐秘,竟被爷爷发现了。而且爷爷隐居山谷,怎么会知晓这么多事?
爷爷道:“重华公子不必顾虑,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事。”爷爷说话,自然一诺千金,这一点,重华心里应当信得过。只是,他还是不愿说。
重华道:“请恕晚辈无礼,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爷爷道:“这匕首不能说,那说说你与明道老人之间的渊源,总无妨吧?”
重华诧异问道:“爷爷怎么会知道我与明道老人有关系?”
爷爷道:“那天在山谷救你时,我就看出你是离山书院的弟子了。”
爷爷所说的明道老人,正是离山书院的上一任山长。然而,重华从未在离山书院求学,爷爷为何如此笃定他是离山书院的弟子呢?
“明道老人,乃是晚辈的祖父。”爷爷并无恶意,重华觉得若再隐瞒就太过不厚道了。
“难怪,难怪。”爷爷像是陷入了对往昔诸多往事的回忆之中。
重华问道:“爷爷与晚辈的祖父相识吗?”
爷爷摇摇头道:“算不上相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你祖父那样的人,堪称当世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心志过高,又放不下身段,才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实在令人惋惜。”
重华道:“祖父当年遭奸佞陷害,下场凄惨,但他对自己的选择、对自己坚守的信念,从未后悔过。祖父曾说,为道而死,死得其所。我常想,若祖父还在世,让他再做一次选择,他仍会义无反顾。”
爷爷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当年,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世道有改变吗?还不是照旧!那些死去的人,岂不是白白牺牲,流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这样的问题,重华在心底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重华道:“虽然我还没想明白,但祖父那样做,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爷爷道:“可你呢,重华公子,难道你还要为了你祖父的道理,白白去牺牲?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要继续这样吗?”
重华痛苦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方。”
婉容道:“重华哥哥,我希望哪怕哪一天你离开这里,也要好好的,不要出事。”
重华道:“多谢爷爷和婉容妹妹的关照,我会多加小心的。”
婉容道:“若前方的路太过危险,为何不绕过去呢?通往一个地方的路,并非只有一条。譬如过河,可以涉水,也可乘船,还能过桥。”
重华沉痛地说:“我想,当年祖父走到那一步,想必已是无船可乘,无桥可过了。”重华说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
婉容道:“可你不一样,重华哥哥,我希望你不要去选择那条最艰险的路。”听到这话,重华沉默了。他并非还有选择的余地,而是早已踏上了那条充满艰险的道路。
等到重华喝完那杯“归虚”,爷爷道:“时候不早了,都去歇息吧,明天还得早起。”
婉容问:“早起做什么?”
爷爷道:“不做什么,也该早起。”
婉容道:“睡得这么晚,太早了我可起不来。”
爷爷道:“我会叫醒你的。”
婉容道:“不让我睡够,爷爷您叫我,我会生气的。”
爷爷道:“好,快去睡吧,明早不叫你便是。”
婉容和重华都打算帮爷爷收拾好桌子再去睡觉,爷爷却坚持自己来,让他们赶紧各自去休息,他独自留下来收拾残局。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微微破晓,重华便跟着爷爷赶到了瀑布旁。重华没有告诉婉容他今天就要离开,他实在不忍心看到婉容因他的离去而难过。爷爷也没有叫醒婉容。
“就是这里了。”爷爷在潭边停下脚步,望着那奔腾而下的瀑布说。重华环顾四周,再次仔细观察,却依旧没有发现出谷的路。他心底不禁暗自思忖,难怪婉容说自己找不到出谷的路,原来这路竟如此隐蔽。
而此刻,重华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竟是婉容的面容,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爷爷接着说:“古人云,上善若水,我再送公子几个字。”
言罢,爷爷就近折下一根树枝,施展“中流击水”的内劲,飞身跃至瀑布旁的一面绝壁。转瞬之间,凭借手中那根树枝,在绝壁之上刻下二十二个大字。每一笔都刚劲有力,如铁画银钩,每个字都苍劲霸道。重华观后,郑重地向爷爷道谢。
爷爷又问:“历经九死一生之后,公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重华道:“应该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爷爷又问:“倘若让你永远留在这山谷,你可否愿意?”
重华明白爷爷这话的深意,思索片刻后,道:“我还是要走的。”
重华深知,自己不属于这里。
爷爷道:“既然非走不可,且已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那老朽最后再奉劝一句,外面的世界凶险万分,你身上的匕首,终究是一件凶器,只会给你带来灾祸。能扔就扔了吧,或者找个地方埋了。”
重华果断地说:“多谢爷爷的关心,不过,即便它是凶器,也注定与我命运相连,刀在人在。”
爷爷摇头道:“公子还是太固执了,跟你祖父当年一样。”
爷爷的语气,听不出是批评还是赞赏,或许两者皆有,又或许,都不是,只是因想起那些过往之事,有感而发罢了。重华只是静静地听着。
爷爷再次望向那飞流直下的瀑布,道:“出谷的暗道,就在这瀑布后面,公子随我来。”重华跟在爷爷身后,踏着潭上的微波,穿过雨帘,来到雨帘之后的空旷地带。爷爷打开暗道的门,道:“从这里出去,出口在江边。公子走好,老朽就不远送了。”
重华再次谢过爷爷,走进暗道。爷爷再次启动机关,巨大的暗门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