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正勋的加入像一块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湖面的石头。他带来的不仅是多一双眼睛、一对拳头,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质料”——对张在元过往行事风格更直接的了解,对那个特权圈子边缘规则的熟悉,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从未对外人言说的旧债。
“安全屋”里,油灯(为了尽量避免电子信号)的光晕在三人脸上跳动。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土腥气和一种新的、由安正勋带来的淡淡的烟草与铁锈般的紧绷感。
金瑞妍摊开她那本浅棕色的活页夹,翻到新的一页,标题是:《潜在关联事件:安正勋初中时期疑似受害者事件(暂称‘篮球生事件’)初步信息记录》。她看向安正勋,眼神平静而专业,如同医生准备聆听病史。
“你上次提到的那位初中同学,能回忆更多细节吗?”她的笔尖悬在纸上,“任何细节都可以,无论当时看来是否重要。时间,地点,涉及的具体人物(除了张在元),事件发展的关键节点,校方的反应,以及……那位同学后来的确切去向。”
安正勋靠在对面的墙上,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个Zippo打火机,金属外壳摩擦发出单调的轻响。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贤洙以为他不会开口。油灯的光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格外冷硬。
“他叫姜民硕。”安正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不常提起这个名字,“比我高一届。篮球部的主力后卫,成绩中上,人缘不错。家里开个不大的五金店。事情发生在初三上学期,大概……十月末。”
他闭上眼睛,仿佛在黑暗中调取尘封的胶片。
“起因很小。一次年级篮球练习赛,张在元当时刚转来不久,进了篮球部二队,但水平……很一般。姜民硕在防守他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动作其实不脏,但张在元摔得有点难看。张在元当时没说什么,自己爬起来,脸色很难看。”
“第一次‘意外’是在一周后的队内训练。姜民硕上篮落地时,踩到了不知道谁‘不小心’滚到场边的篮球,严重扭伤脚踝,休养了两周。篮球是训练结束后本该收回器材室的。”
“他回来后, locker room 开始出事。先是新买的限量版球鞋被割破,接着手机‘掉’进水槽。没有监控,没人看见。”
“然后是网络。学校内部的匿名论坛出现帖子,说姜民硕的父亲五金店卖劣质商品,被人投诉;说他母亲……有精神病史。帖子很快被删,但截图流传。老师们找他谈话,语气是‘关心’,但眼神带着打量。”
“他试着找教练,找班主任。教练说会加强器材管理,班主任让他‘专注学习,不要理会流言’。他气不过,在论坛用实名发帖反驳,指责是有人恶意中伤。帖子存活了不到一小时,他被叫到教务处,以‘发布未经证实信息、影响学校网络环境’为由记了一次警告。”
“压力越来越大。他打球开始走神,成绩下滑。周围有些同学开始疏远他,不是怕他,是怕‘麻烦’。”安正勋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碎石里抠出来的,“我看不过去,有一次在 locker room 拦住两个正在他柜子前晃悠的低年级生。他们没承认,但眼神躲闪。我警告他们,也被记了一次过,理由是‘恐吓同学’。”
他睁开眼,眼中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冷。“那时候我才明白,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堵会自己移动、会从各个角度挤压你的墙。你不知道推墙的手具体是谁,但墙实实在在压在你身上。”
“最后那根稻草,是市篮球选拔赛前一周。姜民硕收到了匿名的威胁信,信里准确描述了他妹妹每天放学回家的路线和时间,还有几张偷拍的照片。信上说,如果他再‘不识相’,下次就不只是照片了。”
安正勋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崩溃了。把信交给了父母和学校。学校报警了,但信是打印的,没指纹,信封和信纸是最普通的那种,查不到来源。监控?巧了,他家附近和妹妹学校路口的几个关键摄像头,那几天都‘恰好’检修。警察做了笔录,没了下文。”
“姜民硕没参加选拔赛。他请了长假,再也没回学校。听说他们家很快搬走了,五金店也盘掉了。具体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安正勋顿了顿,补充道,“他退学后大概两个月,张在元接任了篮球部副部长。一切如常。”
故事讲完了。油灯偶尔噼啪一声,映着三人凝重的面孔。李贤洙感到一阵熟悉的寒意,姜民硕的经历像是他自己遭遇的一个不那么极端、但模式高度相似的“预演”。金瑞妍则飞快地记录着,眉头紧锁。
“模式。”她放下笔,第一个打破沉默,“高度相似的模式。先制造‘意外’物理伤害,再转向财物破坏和隐私攻击,利用系统规则进行反向压制,最后升级到针对家人的人身威胁。全程保持‘间接性’和‘表面合规性’。目标明确:彻底摧毁目标的社会功能(篮球生涯)、心理状态和生存环境(家庭),迫使其消失。”
她看向安正勋:“你当时怀疑张在元,有什么具体的依据吗?除了直觉和那些‘巧合’。”
安正勋摇头:“没有直接证据。但有几件事很可疑。第一,姜民硕收到威胁信后,有一次我偶然看见张在元和他的司机老吴在停车场角落低声说话,老吴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文件袋的东西。第二,在 locker room 出事那段时间,金俊成和另外几个跟张在元走得近的人,总在附近晃悠。第三,论坛最开始爆料帖的IP,虽然查不到具体人,但有人说是从学校附近一家网吧发出的,而那家网吧……是金俊成表哥开的。”
这些都是间接的、无法构成证据的线索,但在熟悉张在元行事风格的人听来,指向性已经足够明显。
“姜民硕家搬走后,你有尝试联系过他吗?”李贤洙问。
“试过。他原来的手机号停机了。社交账号全部注销。像人间蒸发。”安正勋扯了扯嘴角,“他父母大概也被吓怕了,只想彻底切断和过去的一切联系。”
金瑞妍若有所思:“如果这个模式是张在元习惯用的,那么姜民硕可能不是第一个,也不太可能是最后一个。在我们之前,或许还有其他人。”
“你们想挖旧案?”安正勋挑眉。
“旧案可能提供模式证据,也可能找到其他受害者或知情者。”金瑞妍分析道,“更重要的是,如果张在元(或他背后的人)在处理姜民硕事件时,也采用了类似篡改监控、利用关联公司技术的手段,那么调查旧案,或许能发现他们掩盖手法的‘早期版本’或‘习惯性痕迹’。这比直接攻击他们现在严密防守的堡垒(比如游戏厅或骑士社账目)可能更容易找到切入点。”
她看向安正勋:“我们需要更具体的信息,来定位和调查‘姜民硕事件’。时间(精确到年月)、原家庭住址(至少区域)、五金店的名字和大概位置、他就诊的医院(脚踝扭伤)、报警的警局……任何你能回忆起来的细节。”
安正勋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是在努力搜索记忆。他报出了大概的年份和月份,五金店所在的商业街名字,脚踝扭伤后去的那家区级医院的名称,以及当时报警的派出所大概方位。
“还有威胁信,”李贤洙忽然开口,他一直在静静聆听,大脑却在自动处理信息,“信的内容,除了威胁,有没有提到具体的事由?比如‘如果再追究篮球赛的事’?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措辞、用语习惯?”
安正勋努力回想:“信很短。大概就是‘管好你的嘴,离不该碰的人远点。否则,下次就不只是照片。我们知道你妹妹每天下午四点十分从XX小学后门出来,最喜欢在校门口第三个摊贩买红豆饼。’……措辞很冷,没什么特别的口语。哦,对了,信的末尾,有一行小字,像是引用或者什么口号,写的是‘秩序源于敬畏’。当时觉得有点怪,但没多想。”
秩序源于敬畏。
这句话让金瑞妍和李贤洙同时心头一凛。这不像是普通混混能写出来的话,更像某种带有训诫意味的格言,或者……某个团体、某个圈子的内部信条?
“这句话很重要。”金瑞妍立刻记录下来,“可能关联到更深层的动机或背景。”
接下来,他们花了很长时间,一起帮助安正勋梳理和补充记忆细节。李贤洙偶尔会提问,引导安正勋回忆某个场景下的环境、气味、人物的细微表情和动作——这是他构建“记忆宫殿”和运用“超忆”视角带来的习惯。这些问题有时会让安正勋愣住,努力回想后才给出一些当时未曾留意的信息,比如教务处老师谈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的节奏,或是张在元在姜民硕退学后某次提起他时,那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深长的语气。
这些碎片被金瑞妍仔细归类:直接事件线索、关联人物行为、系统反应模式、异常细节(如那句‘秩序源于敬畏’)。
“这桩旧案,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时间线上最早的一起疑似由张在元主导的系统性迫害事件。”金瑞妍合上活页夹,总结道,“虽然缺乏直接证据,但它的价值在于模式验证和潜在突破口寻找。接下来,我们需要分工。”
她看向安正勋:“你利用你对当时环境和人物的了解,尝试通过非正式渠道,看能否找到任何还在本地、可能了解姜民硕家后来情况的老同学或邻居。极其小心,避免引起注意。”
安正勋点了点头。
她又看向李贤洙:“我们需要尝试在公开或半公开信息中,寻找与‘姜民硕事件’时间、地点、模式吻合的其他未解决纠纷或‘意外’事件,尤其是在清潭附属初中或张在元曾经就读过的小学范围内。这需要大量筛选和比对,可以利用图书馆的旧新闻数据库,但要小心留下痕迹。”
最后,她看向自己面前的本子:“我会尝试分析‘秩序源于敬畏’这句话的可能来源,以及调查当时涉事派出所是否有异常处理记录,或者与元进集团是否存在任何形式的联系(哪怕是间接的,如捐赠、共建)。同时,我们需要崔敏俊的技术支持,尝试在深网或某些特定论坛中,搜寻与这句话、或与姜民硕事件模糊描述相关的任何‘都市传说’或匿名爆料——有时候,受害者或知情者会以这种方式寻求关注或宣泄。”
计划清晰起来。一桩沉寂多年的旧案卷宗,被悄然翻开。灰尘在油灯光中飞扬,每一粒微尘都可能隐藏着被岁月掩埋的真相碎片。
调查张在元,不再仅仅是针对李贤洙个人遭遇的反击。
它正在演变成一场对其长期行为模式的系统性追溯,一场试图将孤立事件串联成证据链条的考古发掘。
安正勋的过去,成了这条新开辟战线上的第一处勘探点。
而那句冰冷的“秩序源于敬畏”,则像一枚埋藏在旧案深处的、意义不明的图腾,等待着被破译。
夜还深,但勘探的灯光,已经照亮了故纸堆的一角。
更多的秘密,或许就沉睡在尘埃之下,等待着被不屈的意志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