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青司,你的打工费~」
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小纸袋被推到我面前,那里面正在散发出板栗的香气。
「哦?今天这么大方。」
「那是!上个月的稿费到账啦~」莹盘坐在沙发上,抱着她那个用来养家糊口的数位板,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阴天明亮得多:
「而且有很多粉丝说,他们特别喜欢我们这种百物语式灵感获取方式耶!因为有种从作者到故事都充满灵异的感觉!」
「意外得很成功啊。」我剥开一颗板栗:「不过,拿都市怪谈来创作,而不是靠自己想象,这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只要画的稿没有偏离我的领域就OK啦~」莹理直气壮地说完,语气又软了下来,「而且……在那种气氛下,我们讲的故事确实很有感觉嘛……」
莹边说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房间的角落——那个书架与墙壁的夹角。
当然了,那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被窗外的天光衬得有些灰暗的空白。
好了,差不多该讲今天的故事了。
「和上一个故事相反,这一次的故事不是关于“看见”,而是关于“看不见”的。」
烛火在渐渐暗下来的室内亮起,将我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上,微微晃动。
☆☆☆☆☆
我们公司里有一个叫佐久间的人。
不,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应该说,我们公司里“曾经”有一个叫佐久间的人。
我最早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上周二的晨会上。部长在分配任务时,顺口问了一句:「那个关于山田商会的企划案是谁负责的?怎么还没有企划书交上来?」
没有人举手。
「奇怪,这个企划之前没有人在负责吗?」部长皱着眉头翻看手里的文件。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或许大家对这个企划都不熟悉吧,但我知道,这个企划案是交给佐久间负责的,理所当然的,我向部长汇报了这一点。
虽然,从部长的表情和他笼统的回应来判断,他应该是压根不记得我们公司有这么号人。
「佐久间……是谁?」原本我并没有在意部长的反应,直到坐在我旁边的同事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佐久间啊,」我下意识地回答:「就是那个坐在靠窗最后一个位置,戴黑框眼镜,特别喜欢喝咖啡的……」
「诶,真的假的?」
直到最后,会议室里也没有人能记起佐久间的任何事情。
开完会后,我本来是想带同事们亲眼去看看佐久间的工位的,但直到我们走到了那里,我才发现——
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现在是空的。桌子上什么都没有,连一点有人使用过的痕迹都没有,只有一片落下的灰尘。
「这里的位置确实一直空着呀?」同期奇怪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没有再说话。
面对这样离奇的事,我的反应是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内部通讯录,搜索「佐久间」这个名字。
可手机上搜索结果显示为无。
我翻开去年的部门合照。在靠边的位置,本该有人的地方,却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像是拍摄时有人匆匆走过,又像是……那里从来就没有人存在过。
但我明明记得。
我记得佐久间习惯性推眼镜的动作,记得他总在午餐时喝一杯咖啡的习惯,记得他上周还跟我抱怨过公寓楼下新开的居酒屋太吵……
我记得他。
于是我开始寻找佐久间存在过的证据。
我去了人事部,询问是否有一名叫佐久间的员工。负责档案的同事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耐心地帮我查遍了所有在职和离职记录。
「没有哦,是不是您记错了名字?」
我去找部长,问他佐久间负责的工作。部长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开完会之后我查档案了,那个企划案从一开始就是无人负责的。你回去的时候顺便给我把对接的人喊过来。」
我去问所有我觉得可能记得佐久间的人,从财务部的会计,到经常来送快递的小哥,但没有人记得。
一个人都没有。
就好像「佐久间」这个名字,连同他这个人一起,被从所有人的记忆里干干净净地擦掉了。
只有我还记得。
这种「只有我记得」的感觉,开始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它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里,又像一根细线勒在我的脖子上,随着每一次呼吸慢慢收紧。
我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真的记错了?是不是我把梦境当成了现实?或者……是我疯了?
但那些记忆太清晰了,清晰到我能回忆起佐久间眼镜框上的支架,能回忆起他泡的咖啡的香气,那怎么可能会是幻觉呢?
直到刚才。
我在整理抽屉时,发现了一张便签纸。它夹在一本旧笔记本里,纸张上的字迹已经开始褪色。
上面写着一行字,是我自己的笔迹:
「如果连你都忘了,那他就真的不存在了。」
便签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便签纸的边缘。
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在便签纸与笔记本封皮的夹缝里,粘着一根很短的、棕褐色的头发。
那不是我的发色。
我看着那根头发,突然也就明白了。
佐久间没有消失,他只是在被忘记。
一点一点,从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据开始,到别人的记忆,最后……会到我的记忆。
而当我再也想不起他的时候,当我的笔迹彻底褪色后,当连这根头发也消失不见的时候。
「佐久间」这个人,就会像从未出生过一样,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我小心地把那根头发夹入便签纸中,然后把便签纸对折,再对折,就那样放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
它贴着我的心脏。
这样……我大概还能记得更久一点吧。
☆☆☆☆☆
「呼——」
我吹灭了蜡烛。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完了?」莹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完了。」
「这、这就完了?」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没有……没有更多展开了?比如那个佐久间其实是什么鬼魂,或者主角最后也忘了之类的?」
「没有。」我进行了否定:「故事到此为止。」
「可是……这不算鬼故事吧?」莹不慌不忙地起身去打开了电灯,看起来她一点都不害怕:「这更像是某种……科幻设定?哲学思考?青春期综合征?」
「恐怖有很多种。」我把烧短的蜡烛从底座上取下来:「直接的惊吓是一种。但还有一种,是意识到某些东西正在消失,而你无力阻止。」
「比如记忆?」
「比如存在。」
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有点悲伤。」
「是吗。」我不置可否,开始收拾东西。
讲完了故事,窗外的阴沉的天也终于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声响不绝于耳。
莹将下巴压在膝盖上,面向着窗外被雨模糊的景色,手上似乎也在做着些什么。
「青司。」
「嗯?」
「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雨声里。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那个人一样被忘记了……你会怎么办?」
我正在拉背包拉链的手顿了一下。
「你不会的。」
「为什么?」
我背起背包,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应答着:「你太爱闹了,从高中起就是这样,想忘记都难。」
「喂!」
在我关上门的前一刻,一个抱枕精准地砸在了门框上。
我笑了笑,彻底合上了门。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下楼,走出公寓,撑开伞,冰凉的雨丝被风吹到了我的脸上,也滴在了我的眼镜上。
我把手伸进衬衫口袋里,想拿出手帕擦一下镜片上的雨水,但指尖却意外碰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我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便利店的小票,看起来是莹今天去买板栗时留下的。
但小票的背面,有人用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紫色的猫猫头。
旁边写着一行字:
【不可以忘记我哦!——最可爱的那个莹】
而字迹旁边,还夹着一根长长的、紫色的头发。
「嗤……」
我重新将它折好,放回了胸前的口袋里。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