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湾大桥在午后惨白的阳光下,如同一柄巨大的灰色尺子,横亘在雾港翻涌的铅灰色水面上。往日川流不息的车道,此刻已被紧急疏散,只剩下闪烁着警灯的车辆稀疏地停在桥头两侧,形成诡异的寂静。风从海面刮来,带着咸腥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卷动地上散落的警示锥和隔离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陈景明的指挥车紧贴着大桥主塔停下。他推开车门,凛冽的海风瞬间灌满衣襟。李振、苏晚晴以及一支携带重型技术装备的小队紧随其后。大桥的钢索如同巨兽的筋腱,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远处,被紧急疏散到两岸的车辆排成长龙,警笛声、喇叭声、隐约的人声混杂成一片不安的背景音。
“现场情况?”陈景明一边快步走向大桥中段——那个被“墨滴”标记的位置,一边通过耳麦询问先期到达的现场指挥官。
“大桥主体结构监测系统、智能照明控制系统、车流监控系统、内部应急广播……所有电子系统在十五分钟前全部离线!不是故障,是被人为设置了最高权限锁定!”现场指挥官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有些失真,“我们的技术专家无法解除!桥面上的传感器全部沉默,我们成了‘瞎子’!工程人员报告,桥体关键部位的应力传感器数据也断了,无法实时评估结构安全!”
“物理检查呢?”
“肉眼和常规仪器检查未发现明显爆炸物或结构损伤。但桥面以下,特别是主缆锚固区和桥墩承台部位,空间狭窄,结构复杂,彻底排查需要时间,至少几小时!”指挥官语气焦灼,“而且,对方很可能不是用的传统爆炸物!”
陈景明的心沉了沉。他抬头望向高耸的桥塔和那些碗口粗的钢索。这座桥的安全,依赖于精密的力学平衡和持续的结构健康监测。一旦监测失灵,哪怕是最微小的异常应力变化无法被及时发现和处置,在台风季刚过的今天,承受着自重和潜在风荷载的大桥,风险都在悄然累积。
“墨滴”的目标显然不止于制造一场数字混乱。他是要将这座物理世界的宏伟造物,变成他数字攻击的终极演示品——一场因“数字失明”而可能引发的、真实的物理灾难。
“苏医生,李振,带上设备,重点检查桥面所有电子设备柜、接线箱、传感器接口!”陈景明下令,“寻找任何物理接入或硬件篡改的痕迹!特别是与结构监测系统相关的部分!”
技术小组立刻分散行动。陈景明则站在大桥中段,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排除呼啸的风声和远处嘈杂的人声,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对环境的感知上。
视觉被剥夺(监控失效),触觉延伸被切断(传感器离线),听觉里充斥着无意义的噪音……这感觉,竟与他在“天书”数据中感受到的、那些被“探针”监控的物联网设备的“感官剥夺”状态,有某种诡异的相似。
“墨滴”在让这座桥,体验他赋予数字世界的“混乱”。
“陈顾问!”李振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带着发现线索的急促,“在东侧人行道下方的检修通道口,发现一个电子锁被非法开启!痕迹很新!通道内部有近期活动的迹象,灰尘有拖拽痕迹!”
“进去!小心!”陈景明立刻朝那个方向奔去。
狭窄昏暗的检修通道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手电光柱划破黑暗,照亮管道上凝结的水珠和锈迹。前行了约五十米,通道豁然开朗,是一个放置着大桥主缆除湿系统核心机组和部分中继信号放大设备的小型设备间。
设备间里,景象令人愕然。
并非想象中布满炸药或复杂破坏装置的场景。相反,这里异常“干净”。几个关键设备的机柜被打开了,里面原本精密的电路板和模块似乎……被动过,但又看不出少了什么或多了什么。更像是有极专业的人,拆开它们,进行了某种“手术”,然后又原样装了回去。
而在房间中央空地上,摆放着一台外观普通、甚至有些过时的军用级加固笔记本电脑。电脑处于开启状态,屏幕亮着,但没有任何操作界面,只显示着一个漆黑的背景,以及中央一个孤零零的、闪烁的绿色光标,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电脑旁边,放着一个巴掌大小、银白色的金属盒子,没有任何标识。
“不要触碰任何东西!”陈景明制止了想要上前检查的李振。他仔细观察着电脑和金属盒。没有连接线,没有外接电源。电脑像是靠内部电池运行,金属盒则静静地待在那里,表面光滑如镜,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
“这是……什么?”苏晚晴轻声问,目光扫过那些被“手术”过的设备,“他改造了这些设备?目的是什么?”
陈景明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那台电脑的键盘上。灰尘很薄,但在几个特定按键上(F2,F8,空格,回车),有极其轻微但新鲜的按压痕迹。
他蹲下身,从证物袋里取出一副超薄的取证手套戴上,然后极其缓慢、谨慎地,伸手按下了笔记本电脑的空格键。
光标闪烁了一下。
屏幕上的黑色背景如同潮水般褪去,显露出一个极其简洁的白色命令行界面。一行字缓缓浮现:
> 访问请求确认。欢迎来到‘观测点A’。
紧接着,第二行字出现:
> 请输入身份验证密钥(密钥线索:我存在于所有系统的时间之初,我见证每一次连接的建立与终结。我是沉默的基石,也是混乱的序章。)。
一个密码输入提示符在下方闪烁。
“又是谜语!”李振皱眉,“时间之初?连接的建立与终结?沉默的基石……这说的是什么?”
陈景明盯着那行谜语,大脑飞速运转。存在于所有系统的时间之初……见证连接的建立与终结……沉默的基石,混乱的序章……
“是日志。”苏晚晴突然开口,“系统日志。任何数字系统启动时就会开始记录,记录所有事件、所有连接。它沉默地记录一切,但分析日志也能发现混乱的根源。”
“或者是时钟。”李振补充,“系统时钟是时间的起点,没有时间,就没有有序的连接。时钟错乱,就是混乱的开始。”
陈景明将这两个想法在脑中碰撞。日志?时钟?哪个更符合“基石”和“序章”的隐喻?更重要的是,哪个能作为“密钥”?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银白色的金属盒子。盒子光滑的表面,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反射出设备间天花板上一盏老旧应急灯的光斑。那光斑的形状……像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沙漏,或者两个背对背的箭头。
时间。
一个念头击中了他。他想起了“墨滴”在之前攻击中展现出的、对时序的精妙操控。想起了那混乱的钟表机芯图案。
“不是日志,”陈景明缓缓说道,声音在密闭的设备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是 ‘熵’ 。”
“熵?”李振和苏晚晴都看向他。
“在信息论和系统论中,‘熵’代表无序和混乱的程度。但在更基础的层面,热力学时间箭头的方向,就是熵增的方向——从有序走向无序。它是所有物理系统演化的‘序章’,也是最终极的‘基石’。”陈景明解释道,眼睛越来越亮,“‘墨滴’痴迷于制造混乱,制造‘熵增’。他的攻击本质,就是向有序的系统注入‘数字熵’。而度量这种‘熵’的起点,就是时间。”
他看向那个命令行界面:“所以,密钥很可能是一个与‘初始熵’或‘时间起点’相关的值。一个在密码学或系统标识中,代表‘开端’或‘种子’的常数或编码。”
但这太宽泛了。可能是圆周率的前几位,可能是某个标准协议的版本号,可能是UNIX时间戳的零点……可能性太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墨滴”预设的一小时倒计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分钟。
就在这时,陈景明的耳麦里传来张强急促的声音:“老陈!技术中心有突破!我们追踪了‘墨滴’在发动全城混乱时,用于接收‘探针’反馈数据的几个加密信道!虽然最终跳转了,但我们捕获了其中一条信道在建立初期、未被完全掩盖的‘握手协议’碎片!里面包含了一个十六进制的标识符,重复出现了三次!”
“标识符是什么?”陈景明立刻问。
“0xFFFFFFFF00000001!”
陈景明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这个数值……在计算机科学中,尤其是在某些系统初始化和随机数生成领域,具有特殊含义!它常被用作标志位或初始种子值,代表着一种极致的状态转换或一个序列的起点。
“沉默的基石,混乱的序章……”他喃喃重复,然后果断在笔记本电脑的命令行界面,输入了这串十六进制数:FFFFFFFF00000001。
按下回车。
屏幕上的命令行界面闪烁了一下,然后,黑色的背景再次变化。
这一次,出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实时的、多窗口监控画面!
左侧窗口,显示着大桥数个关键位置的实时高清视频(显然来自被劫持或激活的隐藏摄像头),包括主缆、桥面、锚固区,甚至桥下水面的情况。
中间窗口,是滚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和数据流,似乎是正在运行的某个复杂控制程序。
右侧窗口,则是一个结构化的控制面板,上面有数个标着“应力干预”、“谐振诱导”、“监测屏蔽”、“环境模拟”等危险字眼的按钮和滑块,大部分处于非激活状态,但有几个关键选项亮着黄灯,处于“待命”状态。
而在所有窗口的上方,是一个醒目的红色标题:
【项目:‘共振’ - 最终阶段控制台】
【状态:就绪】
【倒计时同步:00:22:17】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观测者,你找到了钥匙。但你能在门关闭前,找到锁匠吗?”
“这是……他的控制中心?!”李振震惊地看着屏幕,“他就在附近控制着这一切?”
“不一定。”苏晚晴紧盯着那些控制选项,“‘应力干预’、‘谐振诱导’……这听起来像是要通过某种方式,影响大桥的物理结构!监测屏蔽已经激活了,所以他让我们‘失明’。他在等倒计时归零,然后启动这些物理干预程序?”
陈景明的目光扫过那些实时监控画面。画面极其清晰稳定,说明传输链路很好,控制者可能真的在附近,至少在一个信号优良的位置。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控制面板最下方,一个不太起眼的日志输出窗口,里面正在滚动着一些系统状态信息,其中一行引起了他的注意:
【外部指令源心跳:活跃。定位:半径500米内。信号质量:优。】
500米内!
“他就在桥附近!可能在对岸,可能在桥上某处隐蔽点,也可能在桥下的船上!”陈景明立刻对着耳麦吼道,“张队!立刻缩小搜索范围!以大桥为中心,半径五百米,天上水下,所有可能的隐蔽点,彻底搜查!重点寻找持有高功率无线发射设备或可疑电子设备的人员!”
命令迅速传达。两岸待命的警力、水上的巡逻艇、甚至无人机,开始对目标区域进行拉网式搜索。
陈景明则紧紧盯着控制台屏幕。倒计时在一秒一秒减少。那些亮着黄灯的“物理干预”选项,像毒蛇一样等待着被激活。
“我们不能干等!”李振急道,“能不能通过这台电脑反制?切断他的控制?”
“风险太大。”技术小组的负责人摇头,“系统明显有自毁或触发机制。强行入侵或断电,可能导致预设的程序立刻执行。而且,这台电脑很可能只是个‘前端’,真正的控制核心在别处。”
陈景明同意这个判断。“墨滴”不会犯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低级错误。这台笔记本和金属盒子,更像是一个“交互终端”和……某种“触发器”?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银白色的金属盒子。它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与电脑没有任何物理连接。
“检测那个盒子!”陈景明示意技术员用非接触式仪器扫描。
扫描结果显示,盒子内部有一个复杂的、小型的电磁装置,似乎处于极低功耗的待机状态,正在接收着某种特定频段的、极其微弱的加密信号。信号的强度……与屏幕上显示的“外部指令源心跳”强度变化,完全同步!
“这是个物理触发器!”技术员惊呼,“它接收远程指令,一旦指令符合预设条件,或者接收到特定信号(比如倒计时归零的确认信号,或者电脑被破坏的异常信号),就可能激活,然后……可能通过电磁脉冲或其他方式,触发桥上那些被改造过的设备!”
“找到那个指令源!”陈景明的心跳加速。时间只剩不到二十分钟了。
指挥车那边传来张强最新的通报:“搜索有进展!西岸桥头公园的观景塔顶层,发现一个被遗弃的、经过改装的远程定向天线阵列!正在追踪可能的使用者踪迹!另外,水上巡逻艇报告,大桥第三和第四桥墩之间的水域,发现一艘小型无动力驳船,用防水布覆盖,形迹可疑,正在接近检查!”
观景塔……驳船……两个可能的位置。
陈景明看着控制台上那行“半径500米内”的提示,又看了看两个监控画面——一个俯瞰大桥(可能来自观景塔方向),一个仰拍桥墩和水面(可能来自驳船)。
“他可能不在固定位置。”苏晚晴突然说,“如果他在那艘驳船上,就可以移动,保持在最佳控制距离内。观景塔的天线,可能是他之前用来建立控制链路或接收‘探针’数据的,但现在可能已经转移了。”
倒计时:00:15:43。
“李振,带上人,去西岸观景塔,仔细搜查,寻找任何线索!苏医生,联系水上巡逻艇,让他们小心靠近驳船,用热成像和生命探测仪扫描,先不要强行登船!”陈景明快速分配任务,“技术组,继续尝试从这台电脑和金属盒子的信号特征入手,反向定位精确信号源!哪怕缩小到十米范围也好!”
众人领命而去。设备间里只剩下陈景明和两名技术员,以及屏幕上那冰冷跳动的倒计时。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看着那些代表大桥生命线的钢索和结构,看着下方翻滚的灰暗海水。
“墨滴”……你究竟是谁?你费尽心机,布下如此大局,就为了摧毁一座桥?不,绝不止于此。这座桥是象征,是你的“作品”。你要证明数字的力量可以撼动现实,要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但你也留下了线索。那些谜语,那些“签名”,那些故意展示的控制台……你在期待被理解,甚至……被阻止?
倒计时:00:08:11。
耳麦里传来李振急促的声音:“观景塔发现线索!在一个隐蔽角落找到几枚新鲜烟蒂,品牌很特殊,还有一张被揉皱的便利店收据,时间是今天上午!已经派人去便利店调监控!”
苏晚晴的声音也同时传来:“驳船热成像显示有单一热源!体型符合成人!生命体征平稳,似乎在……操作电子设备?巡逻艇已形成包围,但对方没有反应!”
就是他!
陈景明看向屏幕,倒计时:00:05:00。
“张队,命令驳船上的警员,准备温和喊话和登船!李振,拿到监控立刻面部识别!技术组,信号源锁定没有?!”
“还在尝试!信号非常隐蔽,跳频很快……等等!有发现!信号源强度峰值出现在……大桥东侧主缆检修小车轨道附近!那里有一个维护人员使用的临时设备平台!”
什么?!陈景明猛地抬头。不在驳船?也不在观景塔?在桥上?就在他们头顶或脚下某个极其隐蔽的工程结构里?
“墨滴”竟然就在桥上!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那驳船和观景塔,都是幌子?或者,是多层控制链的一环?
倒计时:00:02:17。
没时间犹豫了!
“所有单位注意!‘墨滴’可能位于大桥东侧主缆检修轨道附近!重复,东侧主缆检修轨道附近!立刻封锁该区域上下所有通道!小心,他可能有触发装置!”陈景明对着耳麦大吼,同时转身冲出设备间,朝着大桥东侧主塔方向狂奔。
海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钢制桥面在脚下震动。头顶,那些粗壮的钢索如同沉默的巨龙,延伸向迷雾笼罩的对岸。
倒计时:00:00:43。
陈景明冲到了东侧主塔下方,仰头望去,复杂的钢结构间,隐约可见沿着主缆设置的、供维护人员使用的狭窄轨道和微型检修小车。一个不起眼的、被漆成和桥体同色的金属平台,悬挂在几十米高的缆索旁,在风中微微晃动。
平台上,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低头看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设备。
倒计时:00:00:05。
陈景明举起扩音器,用尽全力喊道:“放下设备!你已经被包围了!”
平台上的人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了头。
隔着几十米的垂直距离和呼啸的海风,陈景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空间,落在了自己身上。
倒计时归零。
平台上的人影,做出了一个动作——他举起手中的设备,屏幕对准了陈景明的方向。
屏幕上,最后一秒的倒计时“00:00:00”闪过,然后,跳出了一个清晰的绿色单词:
“CHECK.”
紧接着,陈景明感到脚下的大桥,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频率震颤!不是车流,不是风!像是某种巨大的机械被启动,或者……是结构本身,在某种外力诱导下,开始产生谐振!
“墨滴”最终还是启动了某种装置!
陈景明的心跳几乎停止,对着耳麦嘶声喊道:“他启动了!阻止他!”
几乎在同一瞬间,平台上的人影,将手中的设备,轻轻抛入了下方翻涌的海水之中。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逼近的、从桥塔内部攀爬而上的特警队员,缓缓举起了双手。
没有抵抗。
但那令人不安的低频震颤,正通过桥面,清晰地传到陈景明的脚底,并且……似乎在缓慢增强。
“墨滴”抓住了。但他的“作品”,似乎才刚刚开始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