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奥。”
壁炉旁,艾丝特尔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嗯?”金发少年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在跃动的火光下映出她的轮廓。
“你相信我吗?”
埃利奥一怔。这个问题突如其来,但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下颌线微微收紧,随即毫不犹豫地点头,吐出一个短促而坚实的音节:“信。”
“无条件那种?”艾丝特尔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些。酒红色的眸子在昏暗暖光与深沉阴影的交界处,牢牢锁住他,像要穿透他眼中任何一丝可能游移的波纹。
“无条件。”
答案和上次她提及精灵偷血事件时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可供疑虑滋生的缝隙。
这份毫不迟疑的信任本身,在此刻微妙的危机氛围里,显得既珍贵,又沉重。
艾丝特尔似乎被这回答微微烫了一下,嘴角微微弯起。
她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酒红色的眼睛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亮得惊人,深处翻涌着某种非人的、近乎兽类的敏锐光泽。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她启唇,气息几乎拂过他耳廓,“其实在我眼里那个公爵千金,不是什么红发碧眼的美人。”
她刻意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进入埃利奥全神贯注的听觉里。
壁炉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更衬得这角落的私语格外隐秘。
“我看到的是个满脸络腮胡、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他套着不合身的骑装,做着那些矫揉造作的姿态,然后把那群人哄的团团转。”
埃利奥的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公主或许察觉了异常,但如此具体、如此诡异的真相,仍像一股冰水灌入脊椎。他想象着那个画面,胃部不由得一阵不适的紧缩。
“你要去看我,不要去看他的眼睛。”艾丝特尔一字一顿,“如果那些人,有什么不对的异动,你就杀了他们,我给你这个权利。”
接着,她做了一个令埃利奥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的动作——艾丝特尔抬起手腕,从袖口暗处,解下那一直如同活体手镯般缠绕其上的小黑蛇。
通体乌黑的小蛇在她指尖温顺地盘旋,鳞片反射着幽微的光。
“瞳瞳交给你。”她放进埃利奥的手心。
冰凉的蛇身缓缓蠕动,攀上他的手指。
小蛇似乎适应着新的温度,细长的身体缓缓蠕动,带着某种神秘的亲昵感,攀上他的手指,缠绕住他的指根。
艾丝特尔凝视着这一幕,“它在你身边,就是我陪着你。”
*
然而并未过去多久,埃利奥便主动以最简练的语言,将方才的密谈内容,尽数禀报给了皇太子雷切尔。
这一切,自然也落进了盘踞在埃利奥手腕上的瞳瞳眼中。
雷切尔听罢,脸上并无过多惊诧,只是那双向来深邃难测的棕眸,色泽变得更加沉郁。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桌椅,似乎在权衡着信息的重量与背后的复杂含义。
“知道了。”雷切尔语气平静地嘱咐,“多看着点太子妃。既要确保她的安全,也要留意她的……动向。”
他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埃利奥脸上,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指令:“艾丝特尔性格确有娇纵任性之处,这点我不否认。但切莫因此小瞧了她。她能在那位黑皇帝格洛里昂身边长大,并得其宠爱,绝不仅仅是靠撒娇讨喜。她骨子里,和她父王一样,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对危险和利益的嗅觉,敏锐得超乎常人。”
他略向前倾身,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权力的算计:“埃利奥,你的任务远不止保护她的安全。你要想办法,潜移默化让她的心,她的归属感,慢慢地从里维亚,转向奥德里奇。让她习惯这里的庇护,认同这里的利益,最终……心甘情愿地成为奥德里奇的太子妃,而不仅仅是从里维亚帝国嫁过来的公主。明白吗?”
深夜,风雪似乎更急了些,疯狂扑打着庄园老旧的窗棂。
三楼的主卧室。
雷切尔确实如他傍晚所言,只要了一间房。
房间颇为宽敞,但陈设老旧。壁炉里的火焰被仆人生得极旺,木柴噼啪作响,奋力驱散着从石头墙壁缝隙渗入的刺骨湿寒。
房间中央,一张挂着陈旧帷幔的四柱大床显得颇为突兀,旁边靠墙处,则摆着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长沙发。
“你睡床。”雷切尔解开外套的金属扣子,指了指那张沙发,“我睡那边。”
艾丝特尔坐在床沿上,看着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挺括的白色衬衫。
“你其实可以再要一间房。”她开口,声音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有种空旷的回响。
“不安全。”雷切尔言简意赅,已将外套搭在椅背上。
他走向厚重的木质窗边,仔细检查每一道窗栓是否牢固,又透过模糊的玻璃望了一眼外面黑洞洞,被风雪席卷的庭院。
“那个艾森巴赫小姐不对劲。她配置的队伍人员表现诡异,而且她看你的眼神……”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
雷切尔转过头,棕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深邃:“太热切了,热切得不正常。”
艾丝特尔心中微动。
雷切尔的敏锐从未让她失望。
“那你觉得,艾森巴赫小姐可能是什么?”艾丝特尔顺着他的话问,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酒红色的眼眸紧盯着他。
“不知道。也许是别国派来的探子,也许是更糟的东西。”雷切尔走回床边,并未坐下,而是就那样站在她面前,略微俯身,形成了一个极具存在感的笼罩姿态,“总之,这几天跟紧我,或者让埃利奥陪着你。一定不要落单。”
他的脸离得很近,艾丝特尔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了烟草与冷冽松香的气息。
这个距离,这个由高处投下的阴影,瞬间唤醒了记忆深处那个醉酒夜晚带来的,混合着恐惧与愤怒的压迫感,艾丝特尔的背脊线条微不可查地僵硬了瞬间。
雷切尔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排斥。
他的动作顿住了,俯身的姿态停在半空,那双深邃的棕眸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仿佛在读取她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
随即,雷切尔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而又刻意地直起了身体,向后退开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有些暧昧的近距离。
“睡吧。”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微妙交锋从未发生,“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前面的路况只会更差。”
他不再看她,转身径直走向那张长沙发,和衣躺下,面朝墙壁,将一个宽阔而沉默的背影留给了她和整个房间。
艾丝特尔盯着雷切尔的背影看了许久,才慢慢躺下,拉过厚厚的羊毛毯盖住自己。
她闭上眼睛,但睡眠并未如期而至。
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捕捉着房间内外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木柴燃烧,窗外风雪不知疲倦的呜咽,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以及,沙发方向传来的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时间在寂静与警觉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她的错觉。门外走廊里,似乎传来了仿佛垫着脚尖行走的咯吱声,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源于风声或老房子的自然呻吟。
她在羊毛毯下蜷缩得更紧了些,只露出一双红色眼睛,望向沙发方向,小声问道:“雷切尔,你害怕吗?”
沙发上的身影纹丝未动,雷切尔低沉平静的嗓音传来,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不害怕。”
短暂的沉默后,毯子下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一次,隐约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试图驱散某种阴郁情绪的俏皮。
“……那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几乎淹没在火焰噼啪声里的叹息,又或许,那只是一声无奈,近乎纵容的轻笑。
紧接着,是那句带着些许疲惫,却又隐约含着一丝拿她没办法的回应。
“你怎么那么皮呢。”
壁炉的火,默默燃烧着。
窗外的风雪,依旧在无尽的黑夜里,奏响着属于荒野,冰冷而狂野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