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下一课。”
那条简短的信息如同冰冷的余烬,在陈景明的意识中阴燃。它不是直接的威胁,却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不安。对方在评估,在记录,如同一位严苛的导师批改着学生的作业。而他们这些所谓的“防御者”,在对方眼中,不过是教案里待分析的变量。
“蜂巢”协议在高度戒备状态下维持了四十八小时。持续的紧张状态开始显现代价——参与值守的技术人员眼眶深陷,各个部门的日常业务因安全流程的极度繁琐而出现迟滞,协调通讯频道里的声音也日渐沙哑和焦躁。
“‘墨滴’没有再动作。”李振揉着发红的眼睛,向陈景明汇报,“但我们的人快撑不住了。市政那边已经在抱怨,说为了一个‘可能’的威胁,影响了几十万人的出行便利和公共服务响应速度。”
张强也打来内部电话,语气沉重:“老陈,压力很大。上面要求我们评估,是否可以将‘蜂巢’警戒级别下调。没有新的攻击发生,很多人认为对方可能知难而退了。”
知难而退?陈景明看着屏幕上那条已被技术部门反复分析、却依旧干净得像蒸馏水般的加密信息。不,那不是撤退的信号,那是蛰伏。是猛兽在观察猎物疲惫迹象时的耐心。
“不能降级。”陈景明的声音透过电话线,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张队,他的上一轮攻击不是为了造成破坏,是为了收集数据。数据已经到手,他在消化,在计算。下一次动作,绝不会再是试探。”
“但我们没有证据!老陈!”张强也有些急了,“光靠你的直觉,说服不了所有人!我们需要更确凿的东西,哪怕是一个明确的目标指向!”
挂断电话,指挥室内一片沉闷。苏晚晴走到陈景明身边,低声道:“张队的压力可以理解。我们确实需要从被动防御转向主动预判。否则,等‘墨滴’真的找到那个‘共振点’,一切就晚了。”
主动预判……陈景明闭上眼,将纷乱的信息在脑中铺开。混乱的钟表机芯(时序扰乱)、空白的输入框(特定指令)、墨滴晕染的动态图(连锁效应)、以及对方在“蜂巢”测试中表现出的、对多系统协同漏洞的精准把握……
“他在寻找一个杠杆,”陈景明喃喃自语,“一个可以撬动多个关键系统的支点。这个支点可能不是某个最脆弱的系统,而是系统之间……最关键的‘握手点’。”
他猛地睁开眼,快步走到控制台前:“调出‘蜂巢’测试期间,所有被‘墨滴’触碰过的系统列表,以及他尝试攻击的精确接口和协议类型!不要只看成功或失败,重点分析他‘试图’做什么!”
技术团队精神一振,立刻调取数据。列表很快呈现:轨道交通ATS(列车自动调度)、市政智能照明控制、环境监测数据上传、银行信用评估模型接口、供水系统压力调控指令通道、电网区域负荷调度接口……
“这些系统,表面上看属于不同领域,”苏晚晴看着列表,若有所思,“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涉及到‘实时调控’和‘基于预设规则或模型的自动化决策’。”
李振也凑过来:“而且,他碰的都是这些系统里,负责‘自动响应’的那部分。比如ATS自动调整车距,照明系统根据时间车流自动调光,环境系统根据数据自动发布预警……”
“自动响应……”陈景明眼中光芒闪动,“这意味着,一旦他掌握了正确的‘输入’,就能触发一系列预设的、可能连锁的自动化动作。而这些自动化动作,因为其‘自动’特性,留给人工干预的反应时间极短。”
他让技术团队将列表上的系统,映射到城市的物理和逻辑关系图上。很快,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开始浮现。
轨道交通三号线与城市主干道在数个节点重叠,其ATS系统若被恶意调整,导致列车大面积延误或临时停靠,会立即引发相关区域路面交通的连锁拥堵。
智能照明系统控制的重点路段,恰恰是晚高峰时通往几个大型居住区和工业区的主要通道。若在高峰时段突然关闭或频繁闪烁,结合可能的交通拥堵,极易引发大规模混乱甚至事故。
环境监测站的虚假污染预警,可能自动触发环保部门的紧急响应预案,甚至影响周边企业的生产排放许可自动调控系统。
而银行信用评估模型的异常波动,虽然看似独立,但如果与某些大型物流或通勤企业的信贷额度动态调整机制挂钩……
“看这里,”陈景明用激光笔指向地图上一个被高亮的区域——雾港市东北部的“港桥新区”,“这里是三号线东段终点站,毗邻大型物流集散中心和两个高新产业园区。晚高峰时,通勤人流和物流车流在此交汇。”
他圈出该区域附近的几个节点:“如果ATS系统在此制造列车调度混乱,同时智能照明系统关闭或干扰通往该区域的主要道路照明,再叠加环境监测系统发布该区域‘有毒气体泄漏’的虚假预警……会发生什么?”
指挥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
“恐慌性撤离。”苏晚晴声音发干,“通勤者、园区员工、物流司机……在黑暗、拥堵和‘毒气’警告的多重压力下,会本能地试图逃离该区域。而混乱的交通信号和可能的列车停运,会堵塞所有出口。”
“踩踏、车辆事故、应急通道被堵……”李振脸色发白,“这还只是物理层面的。如果同时,该区域某个关键企业的信贷额度因为信用模型异常而被自动冻结,导致其物流或支付系统瞬间瘫痪,可能会引发供应链的局部断裂,恐慌会进一步向经济层面蔓延。”
一个由多个看似独立的自动化系统故障,在特定时空节点耦合,引发的指数级灾难场景,在众人脑中清晰起来。
“这就是他寻找的‘共振点’吗?”李振声音艰涩,“在一个特定区域,制造多系统自动化故障的‘完美风暴’?”
“不一定特指港桥新区。”陈景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地图,“但原理类似。他需要一个空间上的‘耦合点’,让不同系统的故障效应能够物理叠加。同时,也需要一个时间上的‘同步点’,确保这些故障几乎同时发生,不给应急系统逐个处置的机会。”
他转向技术团队:“立刻分析,在‘蜂巢’测试中,‘墨滴’对不同系统的试探,是否存在某种隐含的‘时空偏好’?比如,针对交通系统的试探是否多发生在傍晚?针对环境系统的试探是否集中在某些特定监测站?找出他可能最感兴趣的‘时空坐标’!”
同时,他接通了张强的电话,语气急促:“张队,我们需要立刻与轨道交通、市政照明、环保、交管、以及港桥新区管委会召开紧急联合会议!不,不是会议,是推演!模拟在特定区域、特定时间,遭遇多系统协同故障时的应急响应流程和薄弱环节!”
张强从陈景明的语气中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多问:“我来协调,半小时后,第一指挥室!”
接下来的半小时,“棱镜”小组和陆续赶来的各部门代表,在巨大的电子沙盘前进行了一场令人脊背发凉的推演。当模拟的故障按照陈景明推测的剧本依次触发时,原本设计精良的各部门独立应急预案,在应对这种跨领域、几乎同步的复合型危机时,暴露出了惊人的协调迟滞和信息壁垒。推演结果显示,在最坏情况下,从第一个故障发生到有效协同响应建立,至少需要十二分钟——这在大规模人群恐慌中,足以酿成惨剧。
推演结束时,指挥室内鸦雀无声。各部门负责人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
“这……这真的可能发生吗?”轨交中心的负责人声音发颤。
“对方已经证明了,他能够触碰到这些系统。”陈景明指着沙盘上标记出的、代表被试探过的接口的光点,“他缺的,只是一个将‘触碰’变成‘推动’的最终指令,和一个精确的‘时空坐标’。而我们刚刚证明,如果他把坐标选在这里,我们很可能措手不及。”
无需更多说服,“蜂巢”协议的维持获得了新的、沉甸甸的理由。各部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审查和加固彼此系统间的联动接口,并制定针对这种复合型攻击的专项联合应急预案。
然而,就在联合会议结束后不久,陈景明收到技术团队的分析报告。报告显示,“墨滴”在“蜂巢”测试中的试探行为,在时间和空间上并未表现出对“港桥新区”或任何其他单一区域的明显偏好。他的试探似乎是均匀的,或者说,是随机的。
这个结果让陈景明皱紧了眉头。如果对方没有特定的地域目标,那么他的“共振点”可能更抽象,更依赖于系统的逻辑关联而非物理叠加。
深夜,陈景明独自留在指挥室,面对着满墙的图表和数据。那个混乱的钟表机芯图案在他脑中盘旋。如果“时序”是关键呢?如果对方的目的,不是引发空间上的混乱叠加,而是制造一系列在时间上精确衔接、环环相扣的故障链,让城市的应急响应始终处于“追逐故障”的被动状态,最终因资源耗尽或决策疲劳而崩溃呢?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城市基础服务依赖关系图的一个角落——那里标注着城市云计算中心的几个核心节点,以及它们所承载的关键服务。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
如果……“共振点”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个时间,而是一个……服务呢?一个被几乎所有关键系统在底层依赖的、共通的数字基础设施服务?
比如,统一身份认证?精准授时服务?地理信息数据接口?或者……云端的通用决策算法库?
如果“墨滴”能够污染或劫持这样一个底层公共服务,那么所有依赖它的上层系统,无论是交通、金融还是能源,都可能在同一时间,以同一方式,出现“符合逻辑”的故障……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防御推演,可能都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
他正准备召集技术团队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想,私人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极其简单的、黑白线条构成的示意图。
图上画着一个金字塔结构。塔基部分,标记着几个缩写:NTP(网络时间协议)、GIS(地理信息系统)、CA(证书认证)……塔身部分,则是他们熟悉的轨道交通、金融、能源等系统图标。而在塔尖,悬停着一滴墨汁,正欲滴落。
示意图下方,是一个进度条,显示着 87.3%。
最后,是一行小字:
“基础课结束。进阶课材料准备中。”
陈景明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对方不仅预判了他们的预判,甚至还“贴心”地给出了课程大纲。
“墨滴”的目标,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底层,更致命。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已经落后了不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