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织者”……
这个名字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仅仅是听到,就让我光之躯体(在讲述时我已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聚了意念)产生了一阵冰冷的战栗。爸爸提及它时,眼中那深沉的恐惧,比面对“狂乱沙域”时更甚百倍。
“那……那到底是什么?”我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我们已下意识地来到了这个最私密、最安全的空间)显得格外微弱。
窗外的天色正缓缓亮起,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但阁楼内依然被台灯和那些传承晶石的光芒笼罩着,仿佛自成一个世界,隔绝了外界渐起的晨光。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走到那个存放着传承木匣的架子前,没有打开它,而是将手放在了架子最上层,一个我从未见他动过的、扁平的紫檀木长盒上。那盒子看起来年代更为久远,表面雕刻着已经模糊的、如同藤蔓与星辰交织的图案。
他轻轻拂去盒盖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手指在那古老的锁扣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终,他按下了某个隐藏的机括,“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里面没有耀眼的金光,也没有奇特的晶石。只有两样东西: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厚实皮纸;以及,一枚用普通的红绳系着、光泽温润的乳白色玉佩,玉佩的形状很简单,像一滴浓缩的水滴,中心仿佛有极淡的云絮在流动。
爸爸首先拿起了那枚玉佩。当他触碰到它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因伤势和消耗而常存的疲惫与空茫,竟被驱散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深切的哀伤、无尽的怀念,以及……一丝仿佛被温柔包裹的慰藉。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他将玉佩递到我面前,声音轻柔得像怕惊动一个梦,“不是‘守梦人’的传承之物,是她自己的。她叫它……‘心安’。”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触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直达心底的平和感。仅仅握着它,先前因“暗影织者”这个名字而生的恐慌,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不少。玉佩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妈妈的气息,那种阳光晒过棉布般的温暖与洁净。
“你妈妈……她虽然不直接战斗,但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梦境,更理解‘暗影’的本质。”爸爸的目光投向那张古老的皮纸,却没有去动它,仿佛那里面封印着过于沉重的过去。
“所谓的‘暗影织者’,并不是天生的怪物,晓晓。”爸爸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从记忆的深井中艰难打捞上来,“在最开始……它,或者说‘他’,也曾是……一位‘守梦人’。”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这一支传承还比较兴旺的时代。”爸爸陷入了回忆,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穿透了阁楼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往,“那位前辈,他强大、仁慈,一生都在为修补梦境边界、安抚众生痛苦而奔波。他见过太多的悲伤,承受了太多不属于他的情绪重负……‘守梦人’的力量源于正向情感,但长期接触和吸纳负面情绪,就像常年浸泡在毒液中,即使意志再坚定,也难免被侵蚀。”
爸爸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终于,在一次试图平息一场席卷大片区域的、因战乱而产生的集体噩梦潮时,他为了守护无数迷失的意识,过度地敞开自己,吸纳了远超极限的绝望与悲伤……他自身的‘色彩’,那些快乐的、温暖的记忆与情感,被彻底冲刷殆尽了。他失去了自我,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悲伤和对‘色彩’(即正向情感能量)本能而疯狂的饥渴。”
“他……堕落了?”我颤声问。
“比堕落更可怕。”爸爸摇摇头,脸上是深深的悲哀,“他成了悲伤本身,成了吞噬一切色彩与记忆的‘空洞’。他不再是某个个体,而是化作了梦境底层一种规则性的‘存在’——也就是‘暗影织者’。它无意识地在边界中游荡,所过之处,色彩褪去,记忆模糊,只留下灰白的‘遗忘之海’。它并非有意为恶,它只是……太悲伤了,悲伤到想要抹去一切让自己痛苦的情感来源,包括……那些美好的回忆。”
所以,爸爸记忆的加速褪色,不仅仅是他自身消耗的结果,也可能是因为“暗影织者”的活跃,加剧了整个梦境边界“色彩”的流失?我想到镜之谷那片贪婪的灰雾,那不正是“失彩症”,不正是“暗影织者”力量的显现吗?
“那……那我们怎么办?怎么阻止它?”我感到一阵绝望。如果敌人是悲伤的化身,是一种规则性的存在,我们该如何对抗?
爸爸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张古老的皮纸上。他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将它取出,在铺着深蓝色地毯的地面上,缓缓展开。
那不是地图,至少不是现实世界的地图。
皮纸上绘制着的,是梦境边界一片我从未涉足过的、极其广阔区域的抽象景象。线条并非地理轮廓,而是用不同颜色的、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出的能量流动轨迹、情绪汇聚的节点,以及一些用特殊符号标记出的、如同“地标”般的稳定或危险区域。在一些线条交汇的关键点上,标注着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古老而优美的文字。
整张图给人一种宏大、精密又无比脆弱的感觉,仿佛描绘的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却又伤痕累累的庞大生命体的经络图。
“这是……”我被这图的复杂和美丽震撼了。
“这是你妈妈,倾注了无数心血,甚至……”爸爸的声音哽了一下,“甚至透支了她部分生命力,才绘制完成的‘深层梦境脉络图’。她凭借着‘织梦者’的天赋和对梦境无与伦比的亲和力,探索了边界中许多即便是历代‘守梦人’也未曾深入的区域,记录下了能量流动的规律,尤其是……”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了地图中心偏下方,一片用暗淡的灰色和深黑色螺旋线条标记出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区域。那片区域被描绘成一个不断旋转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巨大漩涡,漩涡的边缘,蔓延出无数细小的、如同血管或触须般的灰色线条,连接着地图上其他许多地方。而在漩涡的中心,用那种古老的文字,标注着一个名字。
即便我不认识那文字,我也能猜到那是什么——
暗影织者之冢(或:沉眠之地)。
“妈妈……找到了它的……巢穴?”我难以置信。
“不是巢穴。”爸爸纠正道,眼神锐利起来,“根据你妈妈的勘测和推测,那里是它最初‘坠落’的核心,也是它力量循环的‘心脏’所在,是它相对最‘具象化’、最可能被触及和……影响的区域。它的大部分意识依然混沌,如同梦游般在边界深处制造‘失彩症’,但它的核心,或许还保留着一丝……最初的‘形态’。”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从“漩涡”延伸出去的灰色线条:“这些,就是‘失彩症’侵蚀的路径,是它汲取色彩和记忆能量的‘触须’。你看到的灰雾,很可能就是其中一条较细的‘触须’末端的显化。”
我恍然大悟!所以,镜之谷的灰雾,是“暗影织者”这个庞然大物延伸出来的一条“小爪子”!而爸爸记忆的加速流失,很可能是因为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恰好位于某条较粗的“触须”影响范围内!
“妈妈绘制这张地图,是想……”我心中涌起一个大胆的猜想。
“她想找到一种方法,不是‘消灭’暗影织者——那几乎不可能,它已是梦境的一部分。”爸爸的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骄傲与痛楚的复杂情感,“她想找到‘救赎’的可能。她相信,那位前辈的灵魂并未完全泯灭,只是被无尽的悲伤冰封。如果能抵达它的核心,用足够强大的、纯粹的正向情感能量——比如极致的爱、希望、宽恕——或许能够……融化那悲伤的坚冰,让那位前辈得以安息,从而让‘暗影织者’的影响消散。”
救赎……而不是毁灭。这像是妈妈会做的事,充满了她特有的温柔与看似天真的勇气。
“那妈妈她……”我想问,妈妈是否尝试过。
爸爸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抚摸着地图边缘妈妈娟秀的笔记字迹,那字迹似乎记录着某些能量波动的频率和应对建议。
“这张地图,是她留给我的……也是留给你的,最后的指引和……希望。”他抬起头,看向我,眼中闪烁着泪光,却也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没能完成。但现在,‘失彩症’已经出现,暗影织者的影响在扩大。晓晓,我们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看着地上那张承载着妈妈心血、智慧和未竟理想的地图,又看了看手中温润的“心安”玉佩。
妈妈留下了地图,指明了敌人(或者说,需要被拯救的悲伤存在)的核心所在。
爸爸正在被加速侵蚀,独自支撑越发艰难。
而我,一个刚刚起步的“守梦人”学徒,手握着一线渺茫的希望。
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奇异的、沉重的责任感,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开始在我心中扎根。
“爸爸,”我握紧了玉佩,感受着那温润的力量流入心田,“我们……该怎么做?”
黎明终于彻底驱散了黑暗,第一缕真正的晨光透过天窗,照进了阁楼,恰好落在摊开的地图上,照亮了那个代表着无尽悲伤的黑暗漩涡,也照亮了妈妈娟秀而坚定的笔迹。
新的征途,或许将从读懂这张地图开始。而这条路,注定通向那个吞噬一切色彩的、悲伤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