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示意婉容给重华斟上梨花酒。这酒，乃是十几年前爷爷亲手酿制。名为酒，实则是药，对于增强内力、调养内外伤大有裨益。山谷之中并无梨花，且梨花酿酒工序繁杂，故而爷爷也仅在十几年前酿制过一次。酿成后，带回一坛在谷中窖藏，平日里自己都不舍得饮用。今晚爷爷竟舍得拿出此酒，婉容不禁感到颇为意外。
重华并不知晓这酒的来历，见爷爷给自己倒的是竹叶青，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不过，他还是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爷爷敬了一杯。
“这酒，可不能喝得太急，需慢慢品味，对你的伤势有好处。”爷爷等重华放下酒杯，才缓缓开口说道，“坐吧，别总站着。容儿，再给重华公子倒一杯。”
婉容倒上酒，笑着说道：“重华哥哥，你要是喝得这么急，不出三杯，可就要醉了。”
重华温和地笑了笑，回应道：“醉倒不怕，就怕辜负了爷爷的好酒。”
爷爷说道：“无妨。”
重华只觉体内仿佛有一股涓涓细流般的温热涌动，起初若有若无，渐渐地，竟有春雷隐隐的磅礴之势。婉容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说道：“重华哥哥，先吃点东西，别光喝酒。”随后，婉容也给爷爷夹了菜。
爷爷吃完，盛了一碗汤，接着问道：“重华公子，可知道这梨花酒的来历？”
重华恭敬地回答：“不知。”
“我原以为，重华公子或许会知晓一二。”爷爷自顾自地又喝了一杯酒，说道。
婉容和重华都留意到，爷爷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婉容好奇地问：“爷爷，这梨花酒究竟有什么来历？”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说也罢。”爷爷长叹一声，说道，“重华公子，别拘谨，尽情喝酒。”
屋外，虫鸣声此起彼伏，山谷被清清朗朗的月光笼罩。夜风微凉，轻轻摇曳着屋内的烛火，在明灭的光影中，墙壁上的人影忽隐忽现。婉容时而凝视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时而又看看重华或是爷爷的。她从不饮酒，实在不明白喝酒能有什么乐趣。此刻坐在桌旁，心思也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连她自己都捉摸不透自己的心境。爷爷对梨花酒的来历绝口不提，这让婉容满心懊恼，她不知道爷爷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她。但凡爷爷不愿说的，她再怎么追问也是徒劳。在她看来，爷爷有时候真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外面月色如此美好，婉容很想走到月色之中，可爷爷和重华还在喝酒，也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
“容儿，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去睡吧。”爷爷看着婉容说道。
婉容望向窗外，说道：“月光这么好，我睡不着。你们喝你们的酒，不用管我。”
爷爷问道：“生气了？”
“没有。”婉容赶忙否认。她自己都不明白心底那些无端的懊恼从何而来，爷爷却似乎洞悉一切，只是重华是否明白呢？爷爷心中已然决定，要尽快送重华离开云梦谷。
重华杯中的酒还剩一半，爷爷却已喝光了一坛。在婉容的记忆里，爷爷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未喝醉过。爷爷枯瘦的面容中，似乎藏着难以化解的愁苦，只是一直深藏不露。这些年来，爷爷不知有多少难以言说的心境，怕是都倾注在了这酒杯之中。然而，借酒浇愁终究只是徒劳，如同抽刀断水，无济于事。
重华话很少，爷爷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时爷爷甚至自问自答。尽管爷爷一再让重华不要拘谨，但重华依旧显得过于拘谨。这份拘谨中，满是对爷爷的恭敬与感激。若不是爷爷救了他，他早已命丧黄泉。爷爷看得出，重华为人实在，可这样喝酒，实在无趣，反倒不如自己独自饮酒来得畅快。
屋外，月色依旧清朗，先前密集起伏的虫鸣声，此时已变得稀稀疏疏。那仅存的几声虫鸣，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散。爷爷心中有话，想单独问问重华，可婉容一直坐在那里，丝毫没有提前离开的意思。她这般一直坐着，或许带着几分故意与爷爷赌气的意味。
重华也能感觉到婉容心中的不快，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如同清冷的月光，虽明亮却带着丝丝哀伤。喝下两杯梨花酒之后，他感觉自己此前近乎枯竭的内力逐渐充盈起来。如此珍贵的酒，爷爷都给自己喝了，他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将这份感激默默藏在心底。爷爷让婉容再给重华倒酒，重华连忙推辞道：“爷爷，不敢再喝了。”
“重华公子不必推辞，若只喝两杯，这酒可就白白浪费了。”爷爷道，“容儿，给重华公子倒上。”
婉容虽不明白爷爷话中的深意，但还是依照吩咐，往重华的杯中倒酒，说道：“重华哥哥，爷爷让喝，你就喝吧，总归不会有坏处。你别觉得这酒珍贵就不好意思多喝，酒再珍贵，也是用来喝的。”婉容无意间说中了重华的心思，重华不好再推脱。
婉容倒满酒之后，爷爷才解释道：“这酒，虽说都从一个坛子里倒出，可每一杯都各有不同。需喝三杯，方能起到还神固本的效用。这第一杯，名为春绪；第二杯，名为山河；第三杯，名为归虚。其中深意，都蕴含在每一杯酒的名字里了，重华公子可细细品味。”
从第一杯酒到第二杯酒，重华真切地感觉到，其中确有春寒解冻、春雷隐隐，直至山河复苏的奇妙意境。这第三杯酒的名字，倒让重华想起了一位朋友，只是这第三杯归虚，不知会是怎样的滋味。
爷爷端起酒杯，向重华示意道：“重华公子请。”
重华也郑重地端起酒杯，饮下一口。只觉酒意如月光般清清朗朗，却又带着几分悲凉。他似乎领悟了些许其中的意味，却又好像并未完全明白。
重华郑重地放下酒杯，说道：“我有一位出家做和尚的朋友，他曾说自己出家的缘由，是偶然间与一位世外高人同饮了一次酒，再多的他便不愿提及了。想来，我那位朋友所说的世外高人，定是爷爷您了。”
爷爷说道：“三年前，我在夕照城倒是遇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你那位朋友，应该就是他。”
重华说道：“我那位朋友，出家后法号问虚。今日爷爷赐酒，让我想起了他，他大概还沉浸在您第三杯酒的酒意之中吧。”
爷爷说道：“我看是重华公子过于固执了，所谓问虚，未必就是被困其中的意思。”
重华思索片刻，点头道：“或许，爷爷说得对。”
爷爷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你说的也没错。这酒，每个人喝起来感受都不一样，还望重华公子不要迷失在他人的酒意之中。”
重华问道：“爷爷说这酒，对每个喝的人都不同，那对于酿酒之人，对爷爷您来说呢？”
爷爷说道：“不可这么看，我酿酒，不过是借助自然造化之力罢了，又怎敢将其据为己有？所以，这酒自酿成之日起，便与我没有太大关联了。”
婉容心中暗自思忖，爷爷是故意回避这个问题，还是真的这么想呢？她也觉得这酒十分有趣，此时，倒不觉得那么无聊了。
重华端起酒杯，恭敬地说道：“为而不有，大盈若虚，爷爷胸中的气量，真可与天地相媲美，我敬爷爷您。”
重华放下酒杯，婉容看向他，问道：“重华哥哥，那你的酒意又是什么呢？”
重华说道：“这第一杯、第二杯，我确实略有领会，也只在春绪、山河四字之中，这第三杯嘛，酒意太深，一时还难以说清。”
婉容好奇地问：“真有这么神奇？莫不是爷爷你们两人都喝醉了吧！爷爷，能不能我也喝点？”
爷爷摇摇头，说道：“不能。”
婉容嗔怪道：“爷爷您真小气。”
爷爷说道：“这是药，不是酒，你怎会不清楚？”
婉容说道：“那要是酒呢，我想喝酒行不行？”
爷爷说道：“行，去拿杯子来，爷爷给你倒一点尝尝。”
婉容取来杯子，爷爷往里面倒了一点。婉容尝了一口，辣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爷爷说道：“这下知道了吧，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喝！”
婉容皱着眉头说道：“这么难喝的东西，爷爷您还一直喝。”
爷爷和重华都望着她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