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巷在城西,是个不起眼的小巷子。
巷子窄,房子旧,住的大多是些做小买卖的、帮工的、还有暗门子。白天没什么人,到了晚上才热闹起来。
第三户院子门口有棵老槐树,冬天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着,像鬼爪子。院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徐坤带着两个亲信,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在巷子口守了大半个时辰。天擦黑的时候,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才匆匆跑过来,压低声音说:“大人,查清楚了,就这儿。那女人姓柳,是刘管事三年前搭上的,刘管事常来。”
徐坤点点头,挥手让亲信散开,自己上前敲门。
敲了三下,门里传来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送柴的。”徐坤粗着嗓子说,“柳娘子订的柴火,给您送来了。”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三十来岁,眼角有点细纹。她打量了徐坤几眼:“我没订柴火啊?”
徐坤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柳娘子,借一步说话。”
女人的脸色变了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院子不大,就两间屋。正屋里点着盏油灯,光线昏暗,陈设简单,但收拾得挺干净。女人关上门,转过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徐坤:“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坤亮出腰牌:“齐王府办事。”
女人的脸唰地白了,腿一软就要跪,被徐坤扶住:“不用跪。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说,没你的事。”
“是、是……”女人声音发抖。
“刘管事,你认得吧?”
女人咬着嘴唇,点点头。
“他常来你这儿?”
“……常来。”女人声音很小,“每个月都会来一两趟,有时候住下,有时候坐坐就走。”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就……就他出事前两天。”女人说着,眼圈红了,“那晚他来,心事重重的,喝了好多酒。我问怎么了,他也不说,就抱着我哭,说对不起我……”
徐坤盯着她:“他说什么了?”
女人擦了擦眼睛:“他说……他说他要是不在了,让我拿着他留下的东西,去京城外头躲躲。我说我能去哪啊,他就塞给我一个小木盒子,说里头的东西,够我下半辈子花的。”
徐坤心里一动:“盒子呢?”
女人转身进了里屋,窸窸窣窣翻了半天,拿出个小木盒子,也就巴掌大,上了锁。
“钥匙呢?”徐坤问。
“他说……他说钥匙他藏起来了,让我等他消息。”女人说着又哭了,“可我等了这么多天,也没等到他消息……”
徐坤接过盒子,沉甸甸的。他掂了掂,问:“除了盒子,他还留什么话了?”
女人想了想,摇头:“别的没说,就让我好好藏着,别让人知道。”
徐坤又问了几个问题,女人都答了,再问不出什么。他收起盒子,又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这些银子你拿着,这两天收拾收拾,出城避避风头。”徐坤说,“记住,今晚的事,跟谁都别说。说了,你会有麻烦。”
女人看着银子,又看看徐坤,点了点头。
徐坤没再停留,转身出了院子。
巷子外,两个亲信迎上来。徐坤把盒子递给他们:“仔细收着,别弄丢了。回府!”
齐王府。
徐坤把盒子放在齐王面前。
齐王拿起盒子看了看,是普通的梨木盒子,锁是铜锁,没什么特别的。他让人拿来工具,把锁撬开。
盒子里铺着红绸子,绸子上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还有几封信。
齐王先拿起册子,翻开。只看了几页,脸色就变了。
册子上密密麻麻记着的,全是账目。不是明面上的账,是暗账。哪年哪月,收了谁多少银子,送了多少礼,经手人是谁,一笔一笔,清清楚楚。
里头有周显的名字,有李三的名字,还有好几个工部、兵部官员的名字。金额从几千两到几万两不等。
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小字:壬午年腊月,苍云隘石料款,分十五万两,入楚王府。
齐王的手,微微发抖。
他放下册子,又拿起那几封信。信是楚王写给几个地方官员的,内容都是催要“孝敬”,语气很不客气。信的末尾,盖着楚王的私印。
“这些信……”齐王看向徐坤。
“是刘管事偷偷留下的。”徐坤说,“应该是楚王让他送信,他多抄了一份,藏了起来。”
齐王沉默了。
他看着那本册子,那几封信,看了很久。久到徐坤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才开口,声音沙哑:“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找到的?”
徐坤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是……有人给属下递了消息,说刘管事有个相好在槐花巷,手里有东西。”
齐王抬眼:“谁递的消息?”
“不知道。”徐坤摇头,“是个小孩送来的信,只说让属下去槐花巷找柳娘子,别的什么都没说。”
齐王重新低下头,看着那些东西。
他知道是谁递的消息。
除了雪庐里那位病恹恹的云先生,还有谁能把事算得这么准,把路铺得这么平?
“王爷,”徐坤小心翼翼地问,“这些……怎么办?”
齐王没说话。
他在想。想了很多。
这些东西,足以扳倒楚王。贪墨军费,结党营私,哪一条都是死罪。
可这些东西一旦拿出来,就是不死不休。他和楚王,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皇会怎么想?朝臣会怎么看?还有太子……太子会站在哪一边?
他想了很久,久到蜡烛烧掉了一大截,才终于抬起头。
“收好。”他说,“这些东西,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徐坤一愣:“王爷?”
“楚王势力太大,光凭这些,扳不倒他。”齐王把册子和信放回盒子,盖上盖子,“得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
“继续查。”齐王打断他,“通源钱庄的人,刘管事的家人,还有这本册子上提到的每一个人,都给我盯紧了。证据越多越好。”
“是!”
徐坤捧着盒子,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齐王一个人。
他坐在那儿,看着跳动的烛火,心里像有团火在烧。
楚王,他的好三哥。平日里兄友弟恭,背地里却贪墨军费,结党营私,连苍云隘那种地方都敢伸手。
七万将士的命,在他眼里,就值十五万两银子?
齐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想起云逸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想起他说:“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是,才刚刚开始。
他拿起笔,铺开纸,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最后,他只写了三个字。
等风来。
楚王府。
胡二爷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王爷……属、属下真的不知道那女人……刘管事从来没提过……”
楚王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没说话。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胡二爷粗重的喘息声。
“槐花巷,柳氏。”楚王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你跟了刘管事这么多年,他养了个女人,你不知道?”
胡二爷磕头如捣蒜:“王爷明鉴!刘管事平时小心得很,这种事……这种事他怎么会让属下知道……”
楚王转过身,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
“齐王的人,已经从柳氏那儿拿走了东西。”他说,“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
胡二爷脸都白了:“属、属下真的不知道……刘管事他、他从来没说过……”
“废物。”楚王吐出两个字。
胡二爷趴在地上,不敢动。
楚王走回书案后坐下,端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苦得很。
“刘管事留下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不能落到齐王手里。”他放下茶杯,“去,找到那个柳氏,处理干净。”
胡二爷猛地抬头:“王爷,齐王的人肯定已经把她……”
“我知道。”楚王打断他,“所以更要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她落在齐王手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胡二爷明白了。他咬咬牙:“是!”
“还有,”楚王补充道,“刘管事这些年经手的事,你再查一遍。所有可能留下把柄的地方,全都抹干净。要是再出纰漏……”
他没说下去,但胡二爷懂。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胡二爷连滚爬爬退了出去。
楚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他忽然觉得很累。
这么多年,他步步为营,处处算计,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可怎么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周显没了,刘管事没了,通源钱庄差点暴露,现在又冒出个柳氏……
齐王,他的好七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还是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楚王眯起眼睛。
他想起了雪庐。想起了那个病恹恹的云先生。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忽然出现在金陵,住进了雪庐。然后,齐王就变了。
是巧合吗?
楚王不信。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边,提笔写了几个字,装进信封,用火漆封好。
“来人。”
一个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
“送去给陈尚书。”楚王把信递过去,“告诉他,查查雪庐那位云先生的底细。越细越好。”
“是。”
侍卫退下。
楚王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他得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人。
雪庐。
飞云把槐花巷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云逸。
“齐王拿到了东西,但没动。”他说,“楚王那边,派胡二爷去找柳氏了,不过咱们的人已经提前把柳氏送走了,他们扑了个空。”
云逸点点头,像是早就料到。
“楚王起疑了。”他说,“接下来,他会查我。”
飞云脸色一变:“那……”
“让他查。”云逸笑了笑,“查来查去,他也只能查到我三年前病重,被一位游方郎中救了,然后就一直在各地游历,直到今年冬天才来的金陵。”
“可您的身份……”
“我的身份,早就死了。”云逸淡淡说,“林惊澜十二年前就死在苍云隘了。现在活着的,是云逸。一个无亲无故,病骨支离的读书人。”
飞云看着他平静的脸,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十二年。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变成现在这个连多走几步路都会喘的病秧子。
这中间吃了多少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宗主,”飞云低声说,“齐王那边,咱们还要帮到什么程度?”
“帮到他坐上那个位置为止。”云逸看向窗外,“只有他坐上那个位置,咱们要做的事,才能做成。”
“可齐王现在,好像还有点犹豫。”
“会犹豫,才是正常人。”云逸收回目光,“不犹豫的,那是疯子。放心,他很快就会不犹豫了。”
“为什么?”
“因为楚王不会给他犹豫的时间。”云逸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色又白了几分,“楚王现在,应该已经猜到是咱们在背后帮齐王了。他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他会反击。而齐王……不得不应战。”
飞云懂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要做的,就是当那个渔翁。
“去准备吧。”云逸摆摆手,“接下来,该咱们落子了。”
飞云躬身退下。
屋里又静下来。
云逸靠在榻上,闭上眼。胸口闷闷地疼,像有块石头压着。
他知道,这局棋,快到中盘了。
接下来每一步,都不能错。
错一步,满盘皆输。
他输不起。
窗外,风更大了。
吹得窗纸哗啦哗啦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
说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