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倒台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金陵城。
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户部侍郎如何贪墨、如何伏法，百姓们听得拍手称快。朝堂上却是一片暗流涌动——空出来的户部侍郎位子，成了人人眼热的肥肉。
楚王接连三天称病没上朝。
第四天夜里，楚王府后门悄悄驶出一辆青篷马车，趁着夜色，拐进了城西一条僻静巷子。
巷子尽头有座不起眼的小院。马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个披着斗篷的人，帽檐压得很低，快步进了院子。
刘管事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他搓着手，来回踱步，额头上全是汗。听见门响，猛地转身，看见来人，连忙躬身：“二爷，您可算来了！”
来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脸——正是楚王府的账房先生，姓胡，外号“胡二爷”。
“到底怎么回事？”胡二爷脸色难看，“王爷让我来问话，刘管事，你得给我句准话。”
刘管事哭丧着脸：“二爷，这回真是……真是没想到啊！周显那蠢货，贪就贪吧，非得去买什么古玉！还让齐王抓住了把柄！”
“古玉的事先不说。”胡二爷打断他，“账呢？周显经手的那笔三十五万两，你这边抹干净没有？”
“抹、抹干净了！”刘管事忙不迭点头，“李三死了，经手的几个小吏也都‘调’去外地了。账面上绝对查不出问题！”
胡二爷盯着他：“那十五万两呢？周显只认了二十万，剩下的十五万，去哪了？”
刘管事汗流得更凶了：“那、那十五万……按照老规矩，三成进了王爷的私库，四成打点了上下，剩下的……剩下的……”
“剩下的你吃了？”胡二爷声音冷下来。
“不敢！不敢！”刘管事扑通跪下，“二爷明鉴！剩下的都在钱庄里，一分没动！就是……就是还没来得及洗出来……”
胡二爷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重重吐了口气：“起来吧。王爷说了，钱庄里的钱，三天之内，全部转走。转到老地方，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是是！”刘管事爬起来，擦着汗，“可、可是二爷，齐王那边盯得紧，现在动钱，会不会……”
“就是因为他盯得紧，才要快！”胡二爷压低声音，“等风头过了，就晚了。你今晚就去办，手脚干净点。”
“是！是！”
胡二爷重新戴上帽子，又交代了几句，匆匆走了。
刘管事站在屋里，擦了把汗，一咬牙，也转身出了门。
他不知道的是，巷子口的阴影里，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这座小院。
雪庐。
飞云带回消息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刘管事去了城西的一座小院，见了个叫胡二爷的人。”他低声说，“两人在屋里呆了不到一炷香，胡二爷先走，刘管事隔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后直接去了‘通源钱庄’。”
云逸靠在榻上，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更苍白了。他咳了几声，才问：“通源钱庄……是楚王府的产业？”
“明面上不是，但背后的东家跟刘管事有牵连。”飞云说，“属下查过，那钱庄的账房，是刘管事的远房表亲。”
云逸闭上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一下，两下，三下。
“他们要转移银子了。”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周显的案子结了，但齐王没松口，还在查。他们怕了，想把钱转走。”
飞云眼睛一亮：“那咱们……”
“告诉齐王。”云逸说，“让他派人盯紧通源钱庄。银子只要一动，立刻扣下。”
“是！”
“还有，”云逸顿了顿，“刘管事不能留了。他知道的太多，楚王迟早会灭他的口。”
飞云一怔：“宗主要救他？”
“救？”云逸轻轻笑了，“这种人，救他做什么。我是说，让他……死得有价值一点。”
飞云明白了。
“属下这就去安排。”
“不急。”云逸摆摆手，“等银子动了再说。现在动，打草惊蛇。”
他重新靠回去，闭上眼，像是累了。
飞云退到一旁守着。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过了很久，云逸忽然轻声说：“飞云。”
“属下在。”
“你说，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快死了，会做什么？”
飞云愣了愣，没明白。
云逸也没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会害怕，会慌，会想尽办法活命。哪怕……出卖主子。”
他睁开眼，看着屋顶，声音低得像叹息：“刘管事这种人，跟了楚王十几年，知道的事，恐怕比周显还多。楚王要灭他的口，他不会坐以待毙。他手里，一定留着保命的东西。”
飞云眼睛一亮：“宗主是说……”
“等吧。”云逸又闭上眼睛，“等他自己，把东西送出来。”
通源钱庄的银子，是在两天后动的。
整整十五箱，装车的时候，箱角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押车的是钱庄自己的护卫，一共八个人，都是好手。
车子没走大路，专挑小巷。可刚拐出两条街，就被拦住了。
拦路的是京兆尹的衙役，带队的是徐坤。
“奉齐王殿下令，查扣赃款。”徐坤亮出令牌，“箱子打开。”
护卫头子脸色一变：“官爷，这是钱庄正常的银钱转运，有官府批文的……”
“批文呢？”徐坤打断他。
“这……”
“没有批文，就是私运。”徐坤一挥手，“全部扣下！”
衙役们一拥而上。护卫想拦，可一看对方人多，又都带着刀，没敢动手。
箱子被撬开，白花花的银子露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徐坤拿起一锭，掂了掂，又看了看底下的官印，冷笑：“官银。周显贪墨的，就是这批银子吧？”
没人敢说话。
“全部拉走！”徐坤下令，“涉案人等，全部带回衙门！”
消息传到楚王府的时候，楚王正在书房练字。
他写的是个“静”字，最后一笔还没落下，刘管事就连滚爬爬冲了进来，扑通跪在地上：“王爷！不好了！银子……银子被扣了！”
楚王的手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
他慢慢放下笔，看着那个写毁了的“静”字，看了很久。
“谁扣的？”他问，声音很平静。
“齐、齐王的人！徐坤带队，在京兆尹衙门口扣的！”刘管事声音发抖，“十五箱，全、全没了！”
楚王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刘管事，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笑了笑。
“刘管事，”他说，“你跟了本王多少年了？”
刘管事一愣：“十、十三年了……”
“十三年。”楚王点点头，“时间不短了。”
他走到刘管事面前，弯下腰，伸手扶他：“起来吧，地上凉。”
刘管事受宠若惊，颤巍巍站起来：“王爷，那银子……”
“银子没了就没了。”楚王拍拍他的肩，像在安慰他，“人没事就好。”
刘管事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王爷……”
“你先回去休息。”楚王温和地说，“这事，本王会处理。”
“是、是！”
刘管事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走后，楚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一片冰冷。
“胡二。”他对着空荡荡的书房说。
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正是那晚去见刘管事的胡二爷。
“王爷。”
“刘管事不能留了。”楚王说，“他知道的太多。”
胡二爷低头：“是。属下今晚就办。”
“办干净点。”楚王重新走回书案前，拿起那张写废的纸，慢慢撕成碎片，“就像李三一样。醉酒，失足，落水。”
“明白。”
胡二爷退下了。
楚王看着手里撕碎的纸片，一片片洒在地上。
“老七，”他轻声说，“你这是要跟我，不死不休啊。”
窗外，夜风吹过，带起满地的碎纸片，像一场小小的雪。
刘管事是在回家的路上出的事。
他喝了点酒，走路摇摇晃晃的。过桥的时候，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冬天的河水冷得刺骨。他挣扎着想喊，可一张嘴，水就灌进来。他扑腾着，手扒着岸边的石头，可石头太滑，根本抓不住。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把他从水里拉了上来。
拉他上来的是个年轻人，穿着普通的布衣，力气却很大。刘管事趴在岸上，咳得撕心裂肺，半天才缓过来。
“多、多谢壮士……”他哆嗦着说。
年轻人没说话，只是扔给他一件干衣服，又递过来一个酒壶。
刘管事接过，猛灌了几口，这才觉得暖和了点。他抬起头，想看清救命恩人的脸，可年轻人背对着月光，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你……”刘管事刚开口，年轻人就打断了他。
“有人要杀你。”年轻人说，声音很冷，“楚王的人。”
刘管事浑身一僵。
“今晚的事，不是意外。”年轻人继续说，“是有人推你下水。”
刘管事想起刚才过桥时，身后那股莫名的推力，脸色唰地白了。
“为、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的太多。”年轻人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是飞云，“周显的案子，你经手的银子，还有这些年，楚王府那些见不得光的账。”
刘管事瘫在地上，浑身发抖。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飞云蹲下来，看着他，“第一，回去等死。楚王不会放过你，下次，你就没这么幸运了。”
“第、第二呢？”
“第二，”飞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扔在他面前，“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然后，我送你出城，给你一笔钱，让你远走高飞。”
刘管事看着那个布包，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你可以不信。”飞云站起身，“那现在就回去，看看楚王会不会留你到明天早上。”
他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刘管事猛地喊住他。
飞云停下脚步，回头。
刘管事盯着他，眼睛红得吓人。他咬了咬牙，一把抓起那个布包。
“我写！”
飞云嘴角弯了弯，又很快压下去。
“跟我来。”
他转身，走进夜色里。
刘管事爬起来，裹紧那件干衣服，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写了那些东西，自己还能不能活。
但他知道，不写，今晚就得死。
月光照在河面上，泛着冷冷的光。
桥下的河水，还在静静流淌。
仿佛刚才那条命，从没挣扎过。
雪庐。
云逸听着飞云的禀报，轻轻点了点头。
“东西呢？”
“在他手里。属下说，等出了城，安全了，再给他。”飞云说，“他怕咱们灭口，非要留一手。”
云逸笑了笑：“聪明人。”
“宗主，接下来怎么办？”
“送他出城。”云逸说，“给他一笔钱，让他走得越远越好。”
“那口供……”
“不急。”云逸摆摆手，“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口供，得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说：“楚王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刘管事失踪了吧？”
“是。胡二爷回去复命，说人掉河里了，没捞上来。楚王信了。”
“那就好。”云逸闭上眼睛，“让他先安心几天。等他把尾巴都藏好了，咱们再……一把揪出来。”
飞云看着云逸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宗主，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险了？”
“险？”云逸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十二年前，苍云隘那把火，烧死了七万人。那才叫险。”
他重新闭上眼睛，声音低了下去：“去吧。按计划做。”
“是。”
飞云退下了。
云逸独自坐在屋里，听着窗外的风声。
他知道，这把火，已经点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看它怎么烧，烧到哪里。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火里，把该烧的东西，都烧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