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是在三天后的清晨被带走的。
天还没亮透,京兆尹的衙役就围了周府。带队的是齐王亲自指派的亲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也到了,乌泱泱站了一院子。
周显穿着中衣就被拖了出来,头发散乱,鞋都只穿了一只。他挣扎着喊:“你们干什么!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户部侍郎!”
没人理他。衙役架着他就往外走。
周夫人哭喊着追出来,被衙役拦在门口。她扒着门框,嗓子都哭哑了:“老爷!老爷!”
周显被拖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府邸,看见哭成泪人的夫人,看见那些平日里点头哈腰的下人,现在都躲得远远的,用那种又怕又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马车门关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周显瘫坐在车里,浑身发抖。他知道,完了。
齐王没给他留一点面子,也没给楚王留一点余地。这事闹大了。
消息传到楚王府的时候,楚王正在用早膳。
一碗燕窝粥刚喝了半碗,刘管事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白得像纸:“王爷!不好了!周、周侍郎被带走了!”
楚王的手顿了顿,勺子停在半空。
“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刚才!天还没亮透,京兆尹、刑部、大理寺的人都去了,是齐王亲自下的令!”刘管事声音都在抖,“说是……说是查临江堤坝的账!”
楚王慢慢放下勺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动作很慢,很稳,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王爷……”刘管事急得汗都下来了,“周显要是招了,那咱们……”
“他招什么?”楚王抬眼看他,眼神平静,“他一个户部侍郎,贪墨修堤款,以次充好,害得百姓流离失所。证据确凿,伏法认罪,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刘管事愣住了。
“至于别的,”楚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袍翻飞,“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刘管事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去,”楚王背对着他,声音淡淡的,“告诉周显一声,他夫人的病,本王会请宫里最好的太医去看。他儿子明年要考科举,本王也会打点。让他……安心。”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
刘管事打了个寒颤,低下头:“是……是!”
他退了出去。
楚王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冬天了,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在风里摇晃。
他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老七啊老七,”他低声说,“你这是……逼我啊。”
周显的案子,审得很快。
人证物证俱全——临江府逃难来的石匠工友,亲眼看见他用次等石料;工部的旧账本上,清清楚楚记着拨款的去向;还有他从李三那里买玉的收据,虽然李三死了,但收据是真的,上面的金额,跟他的俸禄根本对不上。
周显一开始还嘴硬,喊冤,说有人陷害。
可当齐王把当票、卖田庄的契约,还有他管家招供的口供摔在他面前时,他瘫了。
“周显,”齐王坐在主审位上,声音冷得像冰,“你一个户部侍郎,年俸不过八百两。这对玉镯,市价一千两,你当五百两。城外的两处田庄,少说值两万两,你一万两就卖。你告诉本王,你这么急着用钱,是为什么?”
周显跪在地上,浑身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因为临江堤坝那三十五万两银子,你一个人吞不下,得找人一起分?”齐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是因为……有人逼着你,赶紧把窟窿补上?”
周显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没有!没有别人!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是我贪心!是我鬼迷心窍!跟别人没关系!”
他喊得声嘶力竭,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齐王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厌恶,有怜悯,还有一丝……无奈。
他知道,周显不会招出楚王。招了,他死得更快,他家人也活不成。不招,至少楚王会看在他闭嘴的份上,照看他家里人。
“画押吧。”齐王挥挥手,不想再看他。
衙役把供状递过去。周显颤抖着手,按下手印。鲜红的印泥,像血。
案子结了。周显革职查办,家产充公,秋后问斩。至于那三十五万两银子,他只承认贪了二十万两,剩下的十五万两,他说是层层盘剥,被下面的人分了。
齐王知道他在说谎,可没证据。那些经手的官员,死的死,跑的跑,一个都抓不到。
退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齐王走出大理寺,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是汗。
徐坤跟上来,低声说:“王爷,周显的管家招了,说周显前几天见过刘管事。”
齐王脚步一顿:“刘管事?楚王府那个?”
“是。”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知道了。”
他上了马车,靠在车厢里,闭上眼。
这一仗,赢了,也没赢。
赢了,是因为周显倒了,楚王断了一条臂膀。
没赢,是因为没扯出楚王。那十五万两银子,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找不回来了。
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路过雪庐的时候,齐王睁开眼,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雪庐的窗户亮着灯,昏黄的光透出来,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暖色。
齐王看了很久,才放下车帘。
“去雪庐。”他说。
雪庐里,云逸正在煮茶。
飞云刚把大理寺的消息带回来,一五一十说了。云逸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摆弄着茶具。
水开了,他拎起壶,往茶壶里倒水。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他的脸。
“周显没供出楚王?”他问。
“没有。全揽在自己身上了。”飞云说。
“意料之中。”云逸盖上壶盖,让茶叶慢慢舒展,“他不敢供。供了,他一家老小都活不了。”
“那咱们不是白忙了?”
“白忙?”云逸轻轻笑了笑,“周显是楚王的钱袋子。现在钱袋子破了,楚王就得重新找袋子。找袋子,就得动。一动,就会露出破绽。”
飞云想了想,点头:“也是。”
“而且,”云逸倒了杯茶,推给飞云,“周显倒了,户部侍郎的位置就空了。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楚王想再安插自己人,没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敲门声。
飞云看了云逸一眼,云逸点点头。
来的是齐王。
他一身官服还没换,带着一身寒气进屋。云逸起身要行礼,被他摆手制止。
“坐。”齐王自己先坐下了,脸色不太好看。
云逸给他倒了杯茶。齐王接过来,一口喝干,又自己倒了一杯,握在手里暖着。
“周显认了。”他说,“判了秋后斩。家产充公,家人流放。”
云逸点点头:“王爷辛苦了。”
“辛苦?”齐王苦笑,“辛苦一场,就扳倒一个周显。那十五万两银子,没了。楚王,毫发无伤。”
“王爷怎么知道楚王毫发无伤?”云逸问。
齐王抬眼看他。
“周显是楚王的钱袋子。”云逸慢慢说,“现在袋子破了,楚王就得从别处找钱。找钱,就会动。一动,就会留下痕迹。”
齐王沉默了一会儿:“什么痕迹?”
“周显的管家招了,说周显前几天见过刘管事。”云逸看着他,“刘管事是楚王府的人。周显为什么见他?见了说什么?这些,王爷不想知道么?”
齐王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你想让本王查刘管事?”
“不是查刘管事。”云逸摇头,“是查刘管事经手的,所有账。”
齐王一怔。
“周显贪墨的银子,不会全藏在家里。总得有个地方放,总得有个法子洗。”云逸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刘管事管着楚王府的产业,当铺、钱庄、田庄……这些地方,最适合洗钱。”
齐王盯着他,眼睛慢慢亮了。
“你是说……”
“李三死了,线断了。可刘管事还活着。”云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得帮楚王做事,这条线,就断不了。”
齐王坐在那儿,很久没说话。炭火噼啪响着,茶香在屋里飘。
“先生,”他终于开口,“你为什么帮本王?”
云逸放下茶杯,抬眼看他:“臣说过了,因为王爷是值得帮的人。”
“就因为这个?”
“这个还不够么?”云逸轻轻笑了笑,“这世上,值得帮的人不多。王爷是其中一个。”
齐王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抱了抱拳。
“本王明白了。”他说,“刘管事的事,本王会查。先生……等本王消息。”
“恭送王爷。”
齐王走了。
飞云关上门,回头看向云逸:“宗主,齐王会查么?”
“会。”云逸重新靠回榻上,闭上眼,“他不得不查。周显倒了,楚王不会善罢甘休。齐王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就像我一样。”
飞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添了炭,又把温着的药端过来。
云逸睁开眼,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看了很久,才端起来,一口气喝干。
苦。真苦。
可再苦,也得喝。
因为不喝,就活不下去。
不活,就报不了仇。
窗外,夜色沉沉。
棋盘上,又落下了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