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城外十里,临时设的难民营,以及疫病治疗研究的大本营。
疫病像野火般蔓延,原本收容三千灾民的营地,如今病倒近半。临时搭起的医棚里挤满了人,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成一片。
沈云天带着两个随从巡视,眉头紧锁。贤妃父亲刘太医的徒弟们已尽力,但人手远远不够,药材也慢慢见了底。
“大人,”随行医官低声道,“今日又死了十七个,大多是老人和孩子。若是疫病传到城中……”
沈云天没说话。他知道后果,一旦疫情失控,整个郑州城都可能沦为死城。
正焦灼时,营地外传来争执声。
一个士兵拽着个布衣女子往这边走:“大人!抓住个可疑人物!她在营外鬼鬼祟祟张望,还带着药箱!”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肩上挎着个半旧药箱。她没挣扎,只平静道:“民女是医者,想进去帮忙。”
沈云天打量她:“你是大夫?”
“家父是游方郎中,民女自幼随父行医。”女子从药箱里取出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江”字,“民女姓江,单名凝。”
沈云天接过木牌看了看,又递还给她:“营中疫病凶险,你不怕?”
“怕。”江凝抬眼看他,眼神清澈而坚定,“但家父教过,医者仁心,见死不救,枉为医者。”
沈云天看着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妹妹沈清菡,当年她也是这样的眼神,坚定地说要帮他。
“让她进去。”他对士兵道,“给江姑娘安排住处,配个帮手。”
“谢大人。”
江凝微微躬身,挎着药箱快步走进医棚。
沈云天看着她瘦削却挺直的背影,心中一动,对随从低声道:“查查她的底细。”
当夜,沈云天在临时帐中翻阅灾情册子,寒墨悄无声息进来。
“大人,查清了。江凝确是医女,她父亲曾是刘太医故交,十年前因得罪权贵被迫离京,在河南一带行医,三年前病故。江凝此后独自行医,常在灾荒时义诊,在民间有些名声。”
沈云天点头:“医术如何?”
“属下问了刘太医的徒弟,他们说江姑娘诊脉精准,用药大胆。”
正说着,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个医官掀帘进来,满脸喜色:“大人!江姑娘找到疫病源头了!”
沈云天立刻起身:“带路。”
医棚里,江凝正蹲在一具尸体旁。死者是个中年男子,口鼻有血沫。
“大人请看,”江凝指着尸体颈部的红疹,“这不是普通伤寒,是‘出血热’。传染性极强,通过鼠虫叮咬或接触病患体液传播。”
她起身,走到水缸边:“营中饮水不洁,鼠虫滋生,是疫病蔓延的主因。”
“如何治?”沈云天问。
“分三步。”江凝语速快而清晰,“第一,隔离病患,健康者迁往高处。第二,清理营地,焚烧死者衣物,深埋尸体。第三,用药,金银花、板蓝根、黄连为主药,辅以黄芪补气。”
“还有,饮用水要煮沸后,再晾凉引用,劳烦大人告知百姓,设专门饮水点。”
她从药箱里取出几张纸:“这是药方和剂量。民女已让医官按方煎药,今晚就能用上。”
沈云天接过药方,上面字迹清秀工整,用药配伍严谨。
“药材够吗?”江凝有些担心的是药材的问题。
“商队今日运来一批,够用五天。”沈云天觉得跟这个医女交代一下也没什么。
“大人,若想根治,需持续用药十日以上。”江凝不知道眼前的官员可不可靠,会不会真心帮助百姓,但她还是决定试试。
沈云天当即下令:“按江姑娘说的办!立刻迁移健康灾民,清理营地!”
命令下达,整个营地忙碌起来。
江凝没闲着,她带着几个年轻医者,亲自为重症病人施针。
沈云天站在医棚外,看着她在烛光下忙碌的身影。她手法熟练,神情专注,额上渗出细汗也顾不上擦。
几日后,疫情初步控制。
病患死亡人数从每日十几人降到两三人,新发病例也少了。灾民们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
沈云天在江凝的帮助下,开始组织灾民修复河堤。以工代赈,每日发粮,灾民们有了活路,干劲十足。
这日傍晚,沈云天巡视完河堤回营,路过江凝的帐篷。
帐篷帘子掀着,江凝正蹲在地上挑拣药材。夕阳余晖照在她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沈云天脚步顿了顿。
江凝抬起头,看见他,起身行礼:“大人。”
“不必多礼。”沈云天走进帐篷,“今日辛苦了。”
“分内之事。”江凝继续挑拣药材。
“江姑娘似乎对疫病很有研究?”沈云天忍不住打听起江凝的过往。
“郑州此地水患,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自从修了堤坝,情况才有好转,可后面上任的官员疏于治理,这两年灾情才又增加。”
“前几年我随父亲流转于疫病事发地,经过多年的实验,才得此方。”江凝生活在这里这么多年,跟着父亲四处行医,才懂这些事,换个人根本说不清楚。
“堤坝的事,我会上报朝廷”,沈云天也不懂怎么安慰这姑娘,她说得太直白了,却又十分有理。
突然江凝鼓足了勇气,问沈云天“大人,你敢听真话吗?”
“说来听听”,沈云天好奇,江凝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这里的官员说,没有灾害,哪来的政绩,没有灾害,怎么会有赈灾款拨下来。”说这话时,江凝的心跳得很快,她也害怕,害怕沈云天生气,杀了她,或者给她拟个罪名,关牢里。
沈云天没来得及接话,江凝又继续说道:“我父亲是从京城过来的太医,以前,这里的官员富商也喜欢请他到家里治病,熟络之后,也会邀请他去参加一些宴会,这些话就是他在宴会上听到的,后面他便再也不敢去了。”
“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沈某也无能为力,但江姑娘提到的事,我会写奏折上报圣上,让他修改此地的官员考核制度,也许之后这种情况会好一些。”沈云天虽然对这些官员的言论感到愤怒,可他也无可奈何,他不是皇帝,管不了那么宽的事,更何况现在皇帝还想要他全家的性命。
江凝也没想到沈云天会这么说,但话又说回来,他是好官又能做什么呢。
许久,沈云天才开口:“江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江凝动作顿了顿:“等疫情彻底平息,民女继续行医。”
“不留在郑州?”
“民女习惯了四处走动。”江凝轻声道,“哪里有病人,就去哪里。”
沈云天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问:“可曾想过安定下来?”
江凝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恢复平静:“民女……不敢想。”
沈云天没再追问。
夜深,沈云天在帐中处理公文。
寒墨进来,低声道:“大人,京城有密信。”
是妹妹的信。
“兄长:秦家第三批粮已发出,五万石,十日后抵郑。另,陛下近日频繁召见周廷玉,疑有动作。万事小心。清菡。”
沈云天看完,将信烧掉。
陛下果然不会让他顺利赈灾。
“寒墨,”他沉声道,“加强营地警戒。尤其是粮仓和医棚,绝不能出事。”
“是。”
寒墨退下后,沈云天走到帐外。
夜空繁星点点,远处营地篝火明灭。
他想起了京城的妹妹,想起了边疆的弟弟,想起了……帐篷里那个倔强的医女。
他近日发现,郑州城内也有人过来领赈灾粮。
按理说,城里有粮行,应该能买到粮食才是,就算粮价会涨,所有粮商都涨得夸张,百姓才会买不起粮。
这样看来,郑州城里情况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