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啾啾——
阳光穿透叶隙,层层叠叠的翠叶如同撒了碎金,龙眼树枝头欢叫的麻雀正轻轻地扑腾着翅膀,抖落几片沾着阳光的碎叶,又转头注视着堂屋的方向——
“举高点!”
苏映溪的声音从堂屋内传来。
“哎呀!”
三妹举着遮光板的双手指节有些泛白,她的脚跟踮起,脚踝微微发颤。架在半空的胳膊如同绷紧的弦。她上唇嵌入牙关里,眼帘半闭,盯着苏映溪的眼神有些涣散。
此时的苏映溪单膝跪地,右肩稳稳架着摄像机,左手贴在机身侧面调整焦距,手肘抵着膝盖做支撑,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取景器里先映出西侧长桌上叠着染好的靛蓝、赭石色锦匹,竹筐里堆着未梳理的苎麻。天窗漏下的光柱里,浮尘慢悠悠飘着——他稍顿,低头贴紧取景器,左手推了下镜头环,把北墙的老织机也收进画面——正北墙旁摆着两架老织机,一架盖着机身被黑色围布遮住了全貌,另一架竹笼机下散落着靛蓝锦线。
苏映溪脚步悄悄往西侧挪了半步,避开地上的锦线团,拇指悬在录制键上,镜头移到竹笼机前正在织锦的师徒时,他的嘴角漾开笑意。
秀英婆婆坐在竹笼机前的长板凳中间的位置上,林云微则坐在右边一侧,林云微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秀英婆婆织的那块锦布,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蓝底锦布上两枚回纹首尾相衔,明黄花线勾出圆润转角,白线填芯纵横交错,蓝底在缝隙里若隐若现。
林云微忍不住问:“回纹不应该是直角的吗?”
“线在谁手里,就由谁定义。任何图案纹样都不是绝对,想象无疆织锦也就无疆。织锦核心是工艺,一丝不苟的匠心,不是不能变通的死理!昨天教你一天直角回纹,除了贴几个创可贴,你什么也没学会!”
秀英婆婆说完,林云微倏地低下头,下巴抵着领口,耳尖泛起红,肩头微微塌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浮尘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各贴了一枚创可贴,边缘沾着细碎的丝线;左手虎口和指节处的创可贴已经磨卷了边,指腹上还留着结痂的划痕,深蓝色的痂皮嵌在皮肤纹路里。
“一组回纹完,必定要扎花!扎花要紧,纹理自挺!”
秀英婆婆边说边从竹筐里拈出一缕比发丝还细的白色棉线,又捏起一根磨得发亮的骨针——她左手按住布面,拇指死死压住回纹右下角的花线端点,右手捏着骨针,从花线下方的经线里穿进去,再从上方半厘米处的纬线中挑出来,只留一个小小的线圈。接着把白线的一端穿进线圈,手指一扯,线圈便紧紧收在花线与经线的交汇处。
她却没停手,又在这个结旁补了两针:一针斜向扎进回纹的边线里,一针横向绕住相邻的两根经线。每一针都只挑过单根经线,不碰旁边的纹样线,最后用牙齿轻轻咬住白线末端,右手拽紧,猛地一扯——结扣便陷进布纹里,肉眼几乎看不见。
“试试?”秀英婆婆把骨针递给林云微,指腹擦过回纹的边缘。
林云微按布面的左手在发抖,另一只手捏着骨针的指尖泛白,手指上的创可贴蹭到了锦布,好不容易把针穿进去,绕线时又差点勾住旁边的花线,指腹发红的结痂被丝线磨了一下,她马上下意识缩了缩手。
秀英婆婆叹口气,伸手扶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慢慢扎针、绕线、打结……
“这个小可爱,叫我来帮忙拍照,结果还真是帮忙!”
三妹的脚踝和手臂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皱紧双唇,一边瞪着苏映溪一边自顾自呢喃着。
苏映溪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镜头画面,忽然后颈一麻,像被人隔空戳了下,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狐疑地扭头往身后扫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又转回来皱着眉盯着镜头,指尖无意识摩挲摄像机肩带。
“啧!”
林云微站了起来一声轻呼,她的左手按着右手指腹,蓝底锦布的回纹上漫开了一抹红色的血渍。
苏映溪心头一紧,顾不上关摄影机,直接扛着机子就冲了上去,三妹也连忙放下遮光板凑过来。
他顺手把沉甸甸的摄影机往三妹怀里一塞,转身就急忙去看林云微的伤口,三妹猝不及防被机身压得踉跄两步,“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摄影机也险险磕在脚边。
“娇气够了,坐下!”秀英婆婆抓住林云微的左手命令道。
三妹抬头的瞬间正好看到苏映溪抓住林云微的手腕怒不可遏地瞪着秀英婆婆说:“让她走!”
这个举动让三妹的瞳孔骤然收缩,眉峰无意识地挑高,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蜷起。
她又转过头看了看林云微,眼皮垂了垂,眼睑上涌出泪光,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线,嘴唇微收,下意识加重的呼吸连带着鬓角的碎发都跟着轻轻颤动。
“坐下!”
秀英婆婆又说了一遍,语气稍微缓和,微微侧着头看着苏映溪抓住林云微的手,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
林云微慢慢坐了下来,秀英婆婆就把竹筐往旁一推,扯过桌角的医药箱,“啪”地打开。
她没看林云微,只伸手拽过她的手腕,拈起棉签蘸了碘伏,怼着泛红划痕轻轻擦。碘伏渗进结痂的缝隙,林云微疼得指尖缩了一下,秀英婆婆冷着脸不说话,苏映溪下意识说:“你轻点!”
话音刚落,三妹紧绷的肩膀也慢慢垮下来,扬起的眉峰渐渐放平,看了看苏映溪又看看林云微,原本嘴角那抹紧绷的褶皱,顺着轻轻吐出的一口气,悄然开始上扬。
秀英婆婆给林云微擦完药,摸出一块新创可贴,反手贴在林云微手上,指腹摁着边缘压了压,把翘起的角按平整:“这两天叫云妮来这吃饭,你那笨手还是先别织了,别沾水!”
苏映溪看着这一幕,愣了片刻才松了一口气,抓住林云微的手才不太情愿地放开。
三妹揉着发麻的膝盖从地上爬起来,先扶了扶险些磕坏的摄影机,又咬着牙蹲下身,双手扣住机身两侧的提手,踮着脚、弓着背才勉强把沉甸甸的机子扛起来。她趔趄着走到苏映溪身后,把摄影机往他手边一递,喘着气嘟囔:“拿好,鸭哥家大黄生二胎了,我得赶紧去一趟!”
苏映溪正盯着林云微手上的新创可贴出神,闻言随手接过摄影机,连句道谢都还没说出口,三妹已经小跑着来到了院里。
秀英婆婆家的老母鸡蹲在龙眼树下的青石板地上,翅膀松垮垮地垂在身侧,脑袋歪向一边,眼皮耷拉成一条缝,瞳孔缩成细点。
阳光落在它蓬松的羽毛上,尾巴偶尔懒洋洋地扫一下地面,听到脚步声才慢悠悠睁开眼,瞥见三妹正盯着自己,顿时瞪大了眼,张开翅膀猛地跳了起来。
老母鸡吓得一头栽倒在地上,翅膀扑棱得漫天鸡毛,扑腾了几下才站稳,慌不迭冲着院外飞奔而去,嘴里不停地叫着“咯咯咯……”
三妹被老母鸡的动静逗得笑弯了腰,捂着肚子刚迈出门槛,却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正着。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抬头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
眼前的男人穿着浅青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旧手表,无框眼镜丝毫藏不住眼眸里的深邃明亮,眉粗鼻挺,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正弯腰看着她。
三妹瞬间站直了腰,她睁大眼睛,脸颊唰地红了,原本的笑意僵在脸上,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好笑,伸手扶了她一下,目光却越过她往院里瞥了眼,眼眶有些泛红:“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三妹侧身相让,眼睛依旧粘在男人身上,嘴角的弧度根本压不住:“没关系,是我没看路!你是来找秀英婆婆的吧!我可以给你带路哦!”
男人冲她点头道谢,抬脚往院里走,路过龙眼树时,脚步顿了顿。不知什么时候,老母鸡悄悄跟在了他和三妹的后面,现在竟跟着他一起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三妹刚问出口,偏屋的门突然被推开——大爷端着一个竹编簸箕从里面出来,抬头看到院里的男人,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棉线散落一地,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男人看到大爷,眼底的笑意瞬间收敛,喉结滚动了一下,轻声喊了句:“爸。”
话音刚落,苏映溪就从堂屋里跨步出来,手里还攥着摄影机的背带,目光扫过院里的男人,又落到失态的大爷身上,眉头瞬间拧起。
三妹的眼睛瞪得溜圆,刚才弯着的嘴角瞬间垮了下去,下意识往前凑了半步,吓得脚边的老母鸡跳了跳,不自觉脱口而出道:“爸?”
此时,林云微轻轻推着秀英婆婆的肩膀,跟着她从堂屋里出来,秀英婆婆的视线在男人身上打量了一番后,脸上的神情倏地沉了下去:“凌叶?你舍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