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阴影被几个晃动的人影彻底撑破,踩着泥水的脚步声混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湿冷的青石板蒸起一股铁锈与腐叶交杂的腥气,鞋底碾过碎玻璃的“嘎吱”声刺得耳膜发紧,空气里还浮着未散尽的、前夜暴雨留下的土腥味。
为首的正是黑闸,他那张刀疤脸在昏暗天光下扭曲得像一张揉皱的废纸,左颊刀疤随咬肌抽动而泛白,汗珠沿着凹陷的颧骨滑落,在泥水反光里拉出一道微亮的断线。
他身后跟着的五个男人,个个眼神凶戾,是那种输光了一切,只想找个地方把火气撒出来的亡命徒,粗重的喘息喷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军服下,小臂青筋暴起如盘虬老根,指节上结着陈年血痂。
“厨房佬,你他妈的挺行啊!”黑闸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空着的垃圾桶,金属的撞击声刺耳,桶身翻滚时撞上砖墙,发出沉闷的“哐啷”钝响,几片锈屑簌簌剥落,沾在顾昀刚擦净的灶台边缘。
“用邪术操控比赛,坏了老子的财路,今天不给你放点血,你不知道这片地界谁说了算!”
顾昀停下了擦拭灶台的动作,默默地看着他们。
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抹布叠好,放在了一旁干净的台面上,棉布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指尖在布角压出四道浅浅的指痕,指腹蹭过台面时,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温热的水痕。
他的世界里,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音罩,将那些叫嚣隔绝在外,耳畔嗡鸣渐弱,唯有灶膛余烬里炭块细微的“噼啪”轻爆,和自己腕骨抵住不锈钢台面时传来的、微微发震的凉意。
一个跟班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怒火上涌,大吼一声就朝餐车冲了过去。
“老子让你装!”
那人双手抓住餐车的边缘,猛地向外一掀,铁皮轮轴发出濒死般的尖啸,餐车底座刮过地面,拖出两道湿漉漉的泥痕,像两条绝望伸向顾昀的爪印。
摆放整齐的碗碟哗啦啦碎了一地,更致命的是,灶上那锅刚刚熄火,却依旧滚烫的卤汁,随着倾倒的餐车,化作一道深褐色的弧线,劈头盖脸地朝顾昀泼去,热浪裹挟着浓烈的八角、桂皮与焦糖化的酱色蒸汽扑面而来,顾昀鼻腔里瞬间灌满咸鲜中透出微苦的灼烫气息,睫毛被蒸得微微蜷曲。
空气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顾昀的瞳孔里映出了那片飞溅的热浪,他的身体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闪电般地从侧面扑了过来,用整个后背死死撞在了顾昀身上,将他推开了一步,后背撞上顾昀肩胛的刹那,青隼听见自己脊椎骨节“咔”地轻响,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而顾昀后颈皮肤被少年额角滚烫的汗珠烫得一缩。
“噗——”
滚烫的卤汁大半泼在了那道身影的背上和手臂上,发出皮肉被灼烧的恐怖声响——滋啦!
焦糊味混着卤汁特有的醇厚酱香猛地炸开,青隼左臂皮肤腾起一缕细白水汽,指尖神经质地抽搐,指甲深深抠进灶台木纹缝隙里,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痛感。
是青隼。
少年死死咬着牙,一声没吭,整个人却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剧痛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后颈青筋暴起如蚯蚓游走,牙关紧咬处,下颌骨在薄薄的皮肤下剧烈起伏,喉结上下滚动,却咽不下那一口翻涌上来的腥甜。
但他没有倒下,反而用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了摇摇欲坠的灶台边缘,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指腹被滚烫灶沿烫得发红,可那点灼痛竟奇异地压住了背上的燎烧感,仿佛这方寸铁台,是他唯一能攥住的、不会背叛的陆地。
他转过头,那双曾经盛满恐惧和颤抖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簇被点燃的火,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澄澈得映出顾昀清瘦的侧脸,还有灶膛里最后一簇幽蓝余焰跳动的倒影。
“谁动他,先过我这关!”
少年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嘶哑,却再没有半分颤抖,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尾音劈开空气时,他右耳垂上一颗小小的旧烫疤,正随着声带震动微微发颤。
全场死寂。
顾昀看着少年被烫得通红、甚至开始起泡的手臂,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地蜷紧,指甲边缘深深陷进掌心软肉,留下四个月牙形的、泛白的压痕。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弯下腰,从一地狼藉中,捡起了那只已经摔出裂纹的陶碗,碗沿裂纹冰凉粗粝,指尖抚过缺口,触到内壁残留的一星干涸卤汁,咸涩微黏。
他直起身,无视周围的一切,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瓶。油布沁着体温,解开系绳时,指尖蹭过粗麻纤维,微微发痒。
那是他昨夜用自己指尖的一滴血,激活的最后一份浓缩卤汁。
他拧开瓶盖,将那如同墨玉般的液体,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滴不剩地倒入身旁一口备用的清水锅中,液滴坠入水面的“嗒”声极轻,却像石子投入每个人耳蜗深处;墨色在清水中晕开,如活物般缓缓旋转,蒸腾起一缕近乎透明的、带着蜜香的薄雾。
炉火重新点燃。
起初,什么味道都没有。
但不过十秒,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如同拥有生命般,从锅中升腾而起,瞬间笼罩了整条街区。这香气不钻鼻腔,直透枕叶——白砚的静心剂压垮了表层神经堤坝,而卤香,是唯一能溯流而上、叩击原始杏仁核的钥匙。
那不是单纯的肉香或香料味,它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进了每个人记忆最深处的锁孔。
有母亲病床前熬的鸡汤味,有新兵营里第一顿饭的油香,有童年时偷吃的那块红烧肉的甜咸,黑闸鼻腔突然一酸,仿佛又尝到七岁那年偷舔灶台边糖罐时,舌尖猝不及防的、齁甜发苦的滋味;那个蹲地痛哭的男人,耳道里嗡嗡作响,竟错听成幼弟在病床上微弱的咳嗽声。
原本暴怒着要冲上来的几个闹事者,动作瞬间迟缓下来,脸上的凶狠被一种茫然所取代。
突然,之前掀翻餐车的那个男人“扑通”一声蹲在了地上,抱着头,发出压抑的痛哭。
“我妈……我妈当年就是这么抱着一锅热汤,去救发烧的弟弟……那锅也翻了……”
他的哭声像会传染,另一个闹事者也红了眼圈,默默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他抬手抹脸时,袖口蹭过眼角,留下一道湿亮的痕迹,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推着清洁车的老莫恰好经过,他停在顾昀身边,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碗,一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我昨天擦三号净化塔滤网时,看见白砚的加密终端弹出‘静心剂浓度梯度校准’窗口,参数值比安全阈值高2.3倍。”
话音刚落,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声从街道尽头传来,地面开始微微震动,脚底青石板传来持续的、低频的震颤,震得人小腿肌肉本能绷紧;远处霓虹灯牌的电流声骤然失真,发出滋滋的哀鸣。
三台狰狞的陆战型机甲,迈着足以踏碎一切的步伐,封锁了街道的三个出口,合金足踝碾过积水路面,激起一人高的浑浊水幕,水珠砸在顾昀裸露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冰冷的炮口,无声地对准了黑闸一伙人。
机甲的扩音器里,传来陆昭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声音。
“帝国军部发布一级戒严令。即刻起,以本区域为中心,执行‘净化者’反恐演习。归家食堂,列为一级战备禁区,任何未经许可的擅闯者,将视为敌对武装目标,予以清除。”
黑闸瘫坐在泥水里,个人终端上,他重金押注的“决赛圈混乱指数”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暴跌至历史最低点,屏幕幽光映着他脸上纵横的泥水与泪痕,数据曲线崩塌的“嘀”声,竟与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同频。
他看着那三台如同神明般俯瞰着他的钢铁巨兽,又看了看那个默默搅动着锅里汤汁的清瘦背影,忽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老子输得心服口服!心服口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点,朝着顾昀大吼,“给我来碗卤面!要最浓的!”
顾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面很快煮好,他默默地在碗里,比平时多加了一勺老卤。琥珀色的卤油在滚面汤上漾开,油星轻颤,折射出灶火跃动的金红碎光。
黑闸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狼吞虎咽地吞下第一口。
滚烫的面条和浓郁的汤汁滑进喉咙,他的动作猛地一僵,眼泪毫无征兆地混着面汤,大颗大颗地流进衣领,喉结剧烈上下滚动,面汤的热气熏得他眼皮发烫,而舌尖那一点熟悉的、带着焦糖回甘的咸鲜,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剖开三十年来层层叠叠的硬茧。
“我爹……我爹临死前,就他妈欠我这么一碗面……”
系统冰冷的光幕在顾昀眼前悄然亮起。
【群体性精神稳定性+18%。触发连锁疗愈效应。】
顾昀抬起头,望向赛场入口的方向。
十名身穿洁白驾驶服的选手,正列队走来。他们步伐整齐,却无人踏出标准军步;制服肩章在斜阳下泛着柔光,而每只握着空碗的手,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碗沿贴着掌心,留下一圈浅浅的、温热的汗印。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空碗,碗是粗陶的,釉色不匀,碗底还沾着一点未洗净的、干涸的卤汁褐斑,像一枚沉默的勋章。
而在无人察觉的指挥舰高处,白砚站在舷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那群捧着碗,如同朝圣者一般的机师。
指尖抵上净心杵凹槽的刹那,金属传来一阵细微搏动,像一颗被强行按回胸腔的心脏——引信已活,只待铃声剪断最后一根弦。
他缓缓抬起手,将一枚米粒大小的微型炸弹,轻轻嵌入了净心杵顶端的凹槽内。
引信已经设定,将在决赛开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引爆。
顾昀收回视线,目光落回自己那口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上。
餐车轮子还陷在街角的泥水里,蒸汽正从锅盖缝隙里,一缕缕飘向赛场入口上方那块锈蚀的‘新兵选拔’霓虹灯牌。
选手们的战斗即将在赛场上打响。
而他的战场,始终在这里。
今夜的炉火,恐怕要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久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