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空气里那股潮湿的土腥气却愈发浓重,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的呼吸都跟着滞涩,肺叶像被浸透的旧棉絮裹住,每一次吸气都带出喉管深处微痒的沙沙声。
决赛日清晨的微光,还没来得及刺破厚重的云层,就被这片压抑的铅灰色吞噬殆尽;天光在云隙间渗出极淡的青白,映得街面湿漉漉的砖缝泛着冷釉般的幽光。
顾昀揭开了那个一直放在灶台最深处的陶瓮,瓮沿冰凉粗糙,指腹蹭过三道深褐色的陈年灶纹,瓮身内壁沁着细密水珠,像一层薄汗。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也没有浓郁到失控的香气。
一瓮琥珀色的卤汁,静静地躺在陶瓮里,表面像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那油膜随呼吸微微起伏,在微光下浮出蛛网似的虹彩,仿佛整片凝固的晚霞正缓慢呼吸。
仔细看去,那油膜之下,有无数比尘埃还细小的光点在缓缓流转,仿佛将一小片星空都融化在了里面;光点游移时拖曳出极短的银尾,像被按慢了千倍的流星雨,在粘稠的暗金底色里无声燃烧。
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极其克制地从瓮口溢出。
它不香,也不臭,更像是一种记忆的集合体。
有陈年木头的干燥,指尖抚过老榆木砧板时扬起的微尘感,带着阳光晒透纤维的暖涩;有金属武器上机油的铁锈味,舌尖突然泛起一丝金属腥甜,仿佛咬到了生锈的弹壳边缘;还有炊事班老旧灶台缝隙里渗出的烟火气,鼻腔深处窜起一缕焦糊的暖烟,混着三十年积攒的炭灰余温。
这股味道,熟悉得让人心安;心口像被一只温厚的手掌轻轻按住,鼓噪的脉搏声霎时沉落下去。
他用一把长柄汤勺,小心地从瓮中舀出卤汁,注入十个早已备好的小号滴瓶里;汤勺离瓮时带起一道细亮的琥珀色悬丝,断开时发出几不可闻的“啵”一声轻响。
每份滴瓶,都对应着他今天准备售卖的基础套餐:煎饺、圆子,还有盖饭。
他将滴瓶摆成一排,然后转身,开始起锅烧油;铁锅底传来“滋啦”一声悠长的叹息,油面先是泛起细密涟漪,继而浮起一层流动的、蜂蜜色的光晕。
炉火的嗡鸣声,是这片死寂街区里唯一的声响;那声音低沉而持续,像一头蛰伏巨兽胸腔里滚动的闷雷,在耳骨深处微微震颤。
雷獠是第一个出现在街角的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备用驾驶服,脚步声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军靴踏在积水洼里,溅起的水珠撞上路沿石,发出“嗒、嗒”的钝响,节奏竟与他颈侧突突跳动的血管完全同步。
他本来打算绕开这个小摊,直接从另一条路去选手通道,可走了没两步,脚下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股混着铁锈和松木的香气,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精准地勾住了他的鼻子;那气息钻进鼻腔时带着微凉的刺感,仿佛松针尖端凝结的露水正沿着鼻甲滑落。
那是他新兵连时的记忆,炊事班那个瘸腿的老兵,守着一口传了三代人的大锅,熬了整整十年的老卤,就是这个味。
不可能……那口锅,早在二十年前掩护部队撤退的时候,连同那个老兵一起,被炸成了碎片。
雷獠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困惑;他下意识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温热的酸胀,从眼眶深处直冲鼻梁。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到了那个还没有形成队伍的摊位前,站在了第一个。
紧接着,苏璃也出现了。
她看到雷獠像一尊门神似的杵在那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闻到了那股细微却极具穿透力的味道;她脚步一顿,睫毛倏然颤动,仿佛有细小的电流掠过眼睑。
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快步走到摊位旁,从储物箱里拉出一条临时隔离带,动作麻利地在周围圈出一块区域;尼龙带绷直时发出“嘶啦”的锐响,金属扣环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冷冽的银弧。
“每人限领一份。”她没看任何人,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吃完立刻离场——这是命令。”
她自己,则站到了雷獠的身后。
高空之中,一架涂着光学迷彩的微型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悬停在小摊的正上方,像一只透明的蚊子;它悬停时几乎无振,唯有镜头玻璃表面,因静电吸附着几粒肉眼难辨的浮尘,在微光下缓慢旋转。
一道无色无味的气流,从无人机腹部精准地喷洒而下,目标直指顾昀灶台上的那排滴瓶;气流掠过空气时,带起一串近乎真空的、令人耳膜发紧的高频嗡鸣。
顾昀像是完全没有察觉。
他正将一份刚刚出锅的煎饺装盘,然后拿起其中一个滴瓶,准备往上滴加卤汁;煎饺底壳金黄酥脆,边缘翘起细小的鳞片,刮过白瓷盘时发出“嚓嚓”的微响;滴瓶玻璃冰凉光滑,瓶身内壁凝着细密水珠,随着手腕倾斜而缓缓滑落。
就在他倾斜瓶身的瞬间,手腕似乎极轻微地晃了一下。
一滴卤汁,没有落在煎饺上,而是向上溅起,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弧线,精准地沾在了那架无人机的镜头上;卤汁触镜的刹那,像一滴熔化的星砂骤然冷却,表面“噼啪”迸出细小的金色电火花**。
刹那间,无人机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一颤;镜头表面,那些星尘光点骤然活化,化作无数纤细的、半透明的菌丝,以毫秒级速度撕裂玻璃镀膜,钻入镜头内部——菌丝蔓延时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不过一秒,无人机冒出一股青烟,打着旋儿从空中坠落下来,“啪”地一声摔在不远处的泥水里,彻底没了动静;泥浆四溅的闷响之后,是水洼表面一圈圈扩散的涟漪,以及青烟散尽时残留的、类似烧焦麦秆的微苦气息。
数公里之外的指挥中心,白砚盯着监控屏幕上那团爆开的雪花点,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凸起如盘踞的蚯蚓,机械义眼投射的红光在颤抖的雪花噪点上疯狂明灭。
画面最后定格的,是那个摊主拿起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指尖的动作;抹布粗粝的纤维刮过皮肤,留下微痒的灼热感,而指尖残留的卤汁,在晨光下泛着一层极淡的、珍珠母贝似的柔光。
他早知道我在哪儿。
白砚低声自语,机械义眼中的红光闪烁不定。
十名在晋级名单上的选手,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信号召集而来,陆续排在了苏璃身后。
青隼是第四个。
他拿到的是一份浇了卤汁的糯米圆子,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股混着酒酿甜香和陈年咸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让他紧绷的脸颊瞬间松弛下来;圆子外皮软糯微弹,内馅的酒酿汁液温润流淌,甜味在舌根漾开时,后调浮起一丝海盐般的咸鲜,像潮水退去后滩涂上晒干的贝壳碎。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眼角渗出一点泪光;笑声短促而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旧哨音,泪珠滚落时,在脸颊上拖出一道微凉的痕迹。
“我爸说……他说等打完仗,就带我吃遍银河系所有的卤味……”
他蹲到一旁,一口一口,吃得极慢;**每一口咀嚼都极轻,牙齿碾过圆子时发出绵软的“噗噗”声,吞咽时喉结缓慢滑动,仿佛在咽下整片失而复得的故土**。
雷獠端着一碗卤汁盖饭,他没动饭,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碗底沉浮的那几粒花椒;竹筷刮过粗陶碗底,发出“咯咯”的钝响,花椒在酱汁里浮沉,表皮褶皱间渗出琥珀色的油星,在碗沿凝成细小的、颤巍巍的光点。
他想起了那个牺牲的战友,临终前,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裹好的调料,硬塞进他手里,说这是他老家的秘方,能去腥,也能去心里的邪火。
十个在赛场上风格迥异、甚至彼此敌对的机师,此刻却像回到了同一个兵营的饭堂。
他们各自占据一个角落,无人说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此起彼伏;起初是零星的“咔哧”“咕咚”,渐渐汇成一片低沉的、富有韵律的潮汐声——像十台不同型号的引擎,在同一频率下悄然同步轰鸣。
渐渐的,他们的呼吸节奏,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趋于同步;胸膛起伏的幅度越来越一致,呼气时带出的微风拂过地面,卷起几粒细小的灰尘,在斜射的晨光里划出平行的、温柔的轨迹。
平稳,深长,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安宁。
在无人能看见的医疗监控屏上,代表着他们十人精神力波动的曲线,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和谐姿态,形成了完美的共振波形。
帝国指挥舰的最高层,陆昭站在巨大的舷窗前,默然看着下方那个小摊上升腾起的、微弱却执着的热气;热气在冰冷的合金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朦胧水雾,又被舷窗外掠过的恒星光芒穿透,折射出七彩的、稍纵即逝的虹晕。
他按下了内部通讯键,声音低沉而有力。
“把‘归家号’后勤舰,调至近地轨道。准备接收第一批‘情感补给包’。”
与此同时,静默庭的监控室内,白砚手中的数据板,在他不受控制的力道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塑料外壳崩裂的“咔嚓”声尖锐刺耳,细小的黑色碎屑簌簌落下,混着他掌心渗出的血丝,在地板金属缝里洇开一小片暗红。
一滴混合着血丝的暗红色液体,从他身侧悬浮的净心杵尖端滴落,渗入地板的金属缝隙之中;液体坠落时拉出细长的、颤动的红线,在接触金属的瞬间,蒸腾起一缕几乎不可见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白气。
在那里,黑暗的管道深处,一株刚刚从炉灰中飘散而来的晨露菌,正悄然接触到那滴蕴含着执念的泪水,并从中断裂、萌发;菌丝初生时如银针刺破血珠,顶端膨大成半透明的露珠状,内部星光流转,仿佛将整颗坠落的星辰都封存其中。
摊位前,最后一名领到餐食的选手刚刚离开。
街角的阴影里,几个身影晃动着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上带着输掉比赛后的不甘与怨毒,为首的,正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地下庄家,黑闸。
他的身后,跟着五名在预赛中被淘汰的机师,每个人都眼神不善。
黑闸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正在收拾摊位的顾昀,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